獄門深(一) “我不希望你……(1 / 1)

病梅 山負雪 4025 字 7個月前

李知閉了閉眼,將自己從這回憶之中徹底剝離開來。

三年之久,無寂早已不是那時瘦瘦小小的乞兒。他如今,尤為符合坊間加諸愈昆侖奴的形容,以至於那日在果子行,驚愕之下,自己並未認出。

謝愈所遞與她的方帕早已被放入袖中,血腥腐爛之味肆意灌入鼻間,她忍著。

張修的話,也如她所料般傳入耳。

“李娘子同這位昆侖奴相識?”

“是。”

李知未反駁。

張修笑起來,“李娘子,倒是比你家的婢子誠實多了。”

李知驀然抬眼,下頜繃得筆直,“你抓了煙雲來,她在哪?”

“那婢子來時不願說實話,聽說受了點苦,如今,自是放回去了。”

聞言,她的指尖緊緊陷進肉中,李知強壓下心中的翻湧不定的情緒來。

煙雲是怕認下會連累到她,才咬死不說,也不知道她在這牢中,究竟受了多少苦。

張修不放過李知麵上一絲神情,盯著她又言:“那李娘子可與這昆侖奴在九月三日之前,見過麵。”

李知否認,“不曾。”

“啊”張修微搖搖頭,手擱在下頜,“這可是不巧,此昆侖奴言李娘子與他見過,一同商議了此事。

李知一雙目朝他淩厲望去,她沉聲,“刑部是有證人,還是有證物?”

“證物。”

一旁的小吏雙手捧著一個錢袋,放於案上。

李知垂眼一瞧,正是她三年之前贈予那昆侖奴和她阿姊之物。

她心中陡然一沉。

她對身上之物的花色向來挑剔,這錢袋定下也未曾換過,刑部隻肖去她府中便能尋到一個一模一樣的。

且這花色,於長安而言,是孤品。三年前安仁坊間布匹肆的女娘子織錯了布,廢了這一大片花色,恰巧被李知撞見買了下來。

那時女娘子還詫異,她當時還言,“這樣錯亂的花色,天下都尋不到第二塊來。”

“這是我三年前贈給他們的。”

李知探手,將那錢袋細細翻瞧起來。

隻是這話說出來連辯解的作用也無,這錢袋被保存的極好,磨損也未有,花色依舊鮮豔。

一個不像三年之物的錢袋。

李知眸光微沉。

便見張修扯笑,接話道:“三年之物,這般新?李娘子自己信嗎?”

李知驀然轉過眼,視線落在那一旁端坐的昆侖奴,長長的睫羽遮蓋住眸中的冷意。

未曾想,自己三年前,竟是救下個反咬的蛇。

張修見李知不言,便算作默認,他朝謝愈笑著拱手,“倒是讓謝補闕白跑了一趟,如今想來這事李娘子是認下了。”

謝愈如今在這裡聽了一遭,心下已是了然,昭九自三年前同這昆侖奴認識,如今怕是被人擺了一道。

這一環一環的證人證物,逼得李知啞口無言。

他那句“昆侖奴凶殘,全然不顧李娘子的安危,馬奔得飛快,李娘子幾次搖搖欲墜”,如今也隻會成為李知同昆侖奴相謀最有力的佐證。

謝愈盯著張修,張了張口,竟在此說不出辯駁的話來。

如今的線索全在昆侖奴身上。

“相救之情抵不過錢帛之欲,這便是昆侖奴嗎?”謝愈望向房中一直默不作聲的無寂,冷然諷刺。

“謝拾遺這話怕是……”

張修還未說完,便被李知打斷。

“我未認。”

李知接過張修的前一句話,她走上前,將一雙白皙的手腕伸出,懸於空中。

“三年前我確實救濟過這位昆侖奴,我留下了這錢袋。”

她語調平靜,“我堅守自己的清白,也願陪同刑部調查,妾願留在牢獄之中,但煩請張郎中替我向聖人傳報一句話。”

張修眸子掃向李知的手腕,她這舉動倒是讓他頗有些另眼相看。

自來有多少女娘沾染了刑事,不是個嚇得兩腿雙軟之態,李知卻是自持鎮定得很。

心下也不免浮起些憐惜之意,“鐐銬沉重,獄中濕寒,李娘子既隻是嫌疑之身,又自請入獄,自是,不必枷鎖於身。”

破木窗外陡然灌進來風,吹著李知的官服飄鼓起來,那細白的腕子在空中微瑟縮一下。

謝愈眸中微刺。

他抬手,覆上腕間,將她壓下,厚大的官袍蓋中李知的手腕,已無寒風吹蕭其上,包裹住的,炙熱的暖。

隻一瞬,謝愈便鬆開手。

如今除了立在這瞧著李知自請入獄,他未能做些什麼有用的事。

謝愈眼底不免浮上些頹然。

張修盯著二人,虛著眸子,隻朝那眼底無甚情緒的李知言:“李娘子要帶何話?”

隻見身前的女娘忽而浮起一抹極淡的冷笑。

“千人作賦,萬人同悲,我也算,未讓陛下失望。”

張修走前,特地吩咐將李知的那處牢房換上些新的被褥。

李知所處牢獄的左旁正是那昆侖奴關押之地。

無寂聽見響動,他抬頭望向李知。

她邁著很慢的步子,還穿著自宮中沾著風雨而來的袍子,踏入內,坐在那厚衾之上,未朝他分來一毫的餘光。

他心中慌亂跳動,快走了幾步,抓住那與她相隔的鐵柱。

恩人在前,可三年未見,兩次相遇並不是好的開頭,無寂有些羞愧,扼在喉間的話,一句也發不出聲。

“我還記得,你同我開口的第一句。”

李知一雙淡漠的目望來,她還保持著較為和氣的聲音,可無寂瞧清了她眼下,藏著的失望與冷意。

“是你不是奴。”

這話如鐵銬燒火烙印,在他心尖燙出一個口來。

無寂顫抖起來,那束手的鐐銬也錚錚晃動。

“是……我最後做了奴。”

風吹起李知耳下的碎發,她未動,“為何要殺了果子行的掌櫃,你阿姊呢?”

無寂的肩劇烈抖動起來,他順著鐵柱跪伏於地,聲音破碎不清,“我阿姊,阿姊……她自儘了,她……被害死了。”

他的一雙烏黑的眼盯著李知,想乞求些李知的諒解與原諒,“我阿姊,一直很記掛女娘,可惜當初女娘並未留下名姓。”

“果子行的掌櫃害死了我阿姊,那日在街頭,我一眼便認出了女娘,可我還想活著替我阿姊報仇,便借女娘的身份想逃脫出去。”

無寂俯下身,朝李知拜,眼下,是兩行淚,“我對不起女娘,但我那時,是真的想活著。”

李知撇回過頭,牢獄外的風聲自她身後呼嘯,她能聽到雨水砸落於地,殮屍的小車壓著泥濘行過,而無寂的話傳入她耳,她隻覺得,分外好笑。

她望著牢柱前那伏地的身影,輕聲開口,“那現在呢?在這牢獄之中,你我相遇,也是為了活著嗎?”

無寂背脊一僵,他伏在那兒,不敢動。

回應李知的,是枯草之上無寂伏跪的身與久久的沉默。

“你有苦衷”李知的話很輕,“可,你的苦衷,要害了我。”

“我不希望你,是我親手救下的罪過。”

無寂的背,因這壓身的話,伏得更低了。

張修立在武德殿外,同她一起而的,還有清河。

他拿著自刑部而來的書折,朝清河一拜,“貴主。”

清河微點頭,抬眸問他,“李先生為何還未回宮?”

“等我麵見聖人,貴主便知曉了。”

吳輝跨過門檻,朝他二人彎身,“貴主,張郎中,請吧。”

張修迎著聖人同公主的視線,將手中的折書交付於上。

“回稟聖人,李知已在刑部之中認下了同昆侖奴無寂相識的事,隻是她不認昆侖奴手中的錢袋,李娘子言那是三年前遺留下的。”

李洵抬眼,“那可找到證據證明此物就是三年前之物?”

張修便揚唇,“陛下,恕臣直言,此物便是換了旁人來瞧,也看不出是三年前之物。”

他拱手,“確為很新,如今刑部在旁處尋這同花色的布料,有多年之久的皆與他不同,就算那昆侖奴撒謊,有什麼儲藏的法子,我們也總不能拿著塊布,去試三年之久吧。”

殿中是起居舍人簌簌的手書之聲。

“我竟不知,刑部的規矩竟是以時間而定?”清河打斷他的話,頗有些不屑道:“這般道來,三年之後如若真的可以新如初色,張郎中要讓李先生拿自己的清白同年歲去賭嗎?”

“臣汗顏。”張修微側身,“李娘子自願入牢獄,想讓刑部接著徹查,隻是如今的證據皆在昆侖奴那邊,便是李娘子自己也辯駁不了,臣想,若是真的受冤之人,怎麼會甘願自入牢獄?”

清河聽此豁然起身,“好無道理的話!”

“清河”李洵叫住她,“不得無禮。”

清河抵在嗓子眼的話,便又咽回去。她拂袖,死盯著張修。

“李知她,自請入獄?”

李洵盯著張修,頗有些瞧不清那位如今正在獄中的女娘。

他微眯眼,李知這是想借著這事,徹底將自己脫離出去?

她若是不想接下這女學之事,若是要以這種自損的法子,他不建議讓李知損得更厲害些。

張修瞧著聖人麵上情緒突變,一時也琢磨不透,隻彎著身回著前一句,“是,自請入獄,不過刑部未給李娘子上鐐銬。”

“朕知道了,刑部接著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