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那日,李由林忽告了假,回了宅中小住。
莫鳶好幾個日頭未曾見他,恍然見阿耶回來,便是玩累有了困意,也要黏著李由林不放。
莫貞芳從前院過來,立在門前,瞧著席上那一老一少,皆閉目。
她悄踱步進來,將莫鳶的被衾往上帶了帶。
李由林靠在一旁閉目,聽著動靜才睜開眼。
“累著了?”
莫貞芳開口,聲音壓得很低。
李由林側過頭看莫鳶,正睡得香甜,怕吵著她,拉著莫貞芳的手,起身出了隔院。
“這些時日,我都呆在府上陪著你們。”
莫貞芳察覺出不同,扭頭問他,“怎麼?在聖人麵前出什麼差池了?”
李由林不由一笑,同她一起坐於庭院。
他年歲半百,笑起來褶子也便堆在了眼下,倒是一副慈愛相,“怎會,回來陪你們罷了。”
小雪扭著步子出來,一溜煙地跳上莫貞芳的懷裡。
莫貞芳順了順它雪白的毛發,聲音帶著些歲月的沙啞,“你啊,嘴裡儘沒句實話。”
“阿鳶今年快十歲了。”李由林出聲。
莫貞芳歎氣,手擱在小雪身上不動,接話道:“是啊,我們還能再陪個七八年,這時刻真是晃若流水,當初抱回鳶兒姐的時候,太子殿下還在呢。”
恍然提及太子殿下,莫貞芳眼眸垂下,眼角隱隱有了些淚花。
她是皇後殿下身邊的人,誠太子自小,便是由著她看著長大的。
多好的一位儲君啊,可惜天妒英才。
連著皇後殿下,也跟著香消玉殞。
李由林未說話,隻是牽著莫貞芳的手輕輕地按了按。
一時園內靜默,隻餘風吹落的枯樹卷葉,擁在一起,劃刻於地。
“阿郎,於內侍來了。”
傳話的婢子從石橋上走來,還帶著一份才出爐的果子。
臥於莫貞芳膝上的小雪聳聳鼻子,伸了個懶腰,喵喵喵地湊到那婢子跟前來,蹭個不停。
李由林彎身逗了逗貓,“小雪長這麼大了,還是個饞貓。”又朝那婢子言,“去請他到書房。”
莫貞芳瞪他,接過身旁婢子的湯婆子,“李大監回來,原是換了一處地辦公呢。”
李由林聽這挖苦之話,也是甘之如飴,他起身將婢子手中的衣袍接過,蓋在她的身上。
“天漸涼了,去屋裡頭坐著吧。”李由林捏捏莫貞芳的肩,“我去去就回。”
書房之中,隻有於鴻鵠一人。
他坐在胡幾上,盯著手下的雕花紫檀木瞧看個不停,不由得嘖嘖兩聲。
上品,可真是不俗之物。
外堂傳來些響動,李由林已經跨步進來,他便忙起身拱手相迎。
“大監。”
李由林“嗯”了一聲。
“五皇子已經回去了,他說未見到聖人。”
李由林步子慢了些,轉身道:“因何故?”
於鴻鵠彎身想著五皇子的話,“是路上遇著一個女娘和一位女婢,說是會替他請醫正來看陳婕妤。”
書房之中,半分闃然。
於鴻鵠沒看清他的神情,隻聽著大監常帶於手腕之上的珠子相互碰撞,被碾得做響,讓他恍然想起五殿下落水那日,內侍省外順著台階滴了一路的血跡。
一陣穿堂風過,於鴻鵠冷不丁地打了個寒顫。
女娘?
前宮之處女娘。
李由林靠在椅背上,微抬頭。
“我記得金吾衛那裡,是不是還壓著一案?”
於鴻鵠上前,身彎得更低了些。
“大監,說得是何案?”
“昆侖奴。”
於鴻鵠恍然大悟,“是是,是那李禦史的女娘李三娘的案子。”
他接著道:“當初大監讓金吾衛去接手,這案子我記得聖人也是過目過的,隻是也丟著未管。”
李由林掀起眼皮瞧他,“你如何知道?”
便見於鴻鵠撓了撓頭,笑道:“是那王全請我吃酒,自己倒喝醉了向我吐露出來的。”
王全會知道,想來也是因為他的師父吳輝。
“去給他們放話,李知這案子該拿出來了。”
不論前宮那人,是不是李知,他也該動手了。
前些日朝會,氣氛雖僵,中書與門下卻是皆未怎麼出手。
他們想給聖人喘息的機會。
可李由林卻等不及。
“是,我去知會。”於鴻鵠拱手,退出了堂外。
太極殿那日之上的靜默,如在朝臣的耳下刺了一根針,穿不見血,卻痛。
於是他們便轉了方向,他們要撕碎,李知這把傘。
而這昆侖奴之案,成為了利器,正合了他們意。
如今陪在聖人身邊的,是吳輝。
案上的折子又積壓了幾份,李洵才頭疼地想起來,大伴告了假,有些時日回不來宮中。
“安仁殿如今是什麼狀況?”
吳輝垂著手,“尚好,聽女官們稟,李司籍的教習頗有些新奇。”
李洵來了興致,他放下藥盞,聞言撇過頭,“新奇在何處?”
吳輝便訕訕笑起來,“這老奴就不知了,原也是聽了一耳。”
“聖人若是想知道,我著人去打聽一番。”
李洵閉眼養神,這折子上的事令他目眩,他隨意晃了晃手,“不必,如今才過去幾日,也不必著急。”
吳輝應了聲是。
宮裡頭的打更聲響起了,李知起身閉門,有些心不在焉,窗外呼嘯起大風,門框陡然在她手中力道重了幾分。
她視線漸漸回縮,風灌得耳疼。
“長安將要落雪了。”李知嘀咕道。
“李司籍還未見過太極宮中的雪吧。”
深夜之上,不見月。
風狂作,院外的柳樹搖得肆意。
在這般後景之下,那聲音,仍是響亮。
李知抬頭。
便見一女官著官服,正提著燈立在門前。
燈裡的火光撲朔,頃刻就要滅了。
李知愣了下,嘴角揚起淡淡地笑,“屋外風大露重,不若進來避一避。”
那女官進屋上下打量一番,微彎身,道了句“叨擾。”隨即打滅了手中已經微弱的燈,放於一旁。
李知便合上了門。
她又轉身,朝那位不速之客言:“季司籍請坐。”
季韻這才正眼瞧她。
“李娘子從前見過我?”
李知提壺,倒了杯水,遞於她麵前。
“未曾。”
季韻就著這茶盞向上望,李知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她忽地就冷著張臉,生出些惱意。
“自作聰明,今日若不是我來,李司籍若是叫著我的名字,怕是一下得罪兩個人。”
裡頭傳出些動靜,李知便進去拿了些茶餅。
見李知拿著茶夾在火上微炙,她又開口:“我今日來,是同你交涉尚儀局司籍司中的事務。”
“是嗎?”李知笑起來,將小塊的茶餅放於碾羅上輕輕碾細,“可我隻是聖人掛名,司籍司內的事我並不參管。”
一盞季韻未飲得的水,她便又往裡推了推。
“季司籍今日怕是空跑一趟了。”
季韻迎著她的目光,抬手掀開了瓷蓋,許是李知這話讓她心下安心了些許,她的語氣也有所緩和。
“李娘子還未回答我先前的話。”
李知睜大眼,微張開口,“季司籍說得是哪句?”
她對這這上門而來的不速之客,分外起了些逗弄的興趣,也算作在宮中單調之下唯一的消遣。
何況,還是位不善的來者。
季司籍臉色有些難看,她端著些脖子,卻是不語。
“方才風聲嘯嘯,我隻顧著望月,恍惚聽見季司籍張口,隻是不知說的是何?”
煎茶已好,李知便酌於杯中,又給推至她的身前。
季韻眼角抽了抽,聲音依舊是淡淡的,“我是問李娘子,女學之事可還順利。”
“勞季司籍掛念,一切尚好。”
季韻不欲與她在繼續交談下去,她起身,連煎茶也未飲,匆匆了結,“夜已深,我就不再打攪,先離去。”
“季司籍慢走。”李知立於門下,頓步目送。
瞧著人已經沒了影兒,蘇慧才從裡屋跳出來。
她噘著嘴,頗為不屑道:“李娘子你瞧我說得是與不是,這季司籍是不是個無事找事,誰人都不放在眼中之人?”
“就是憑著是皇後殿下親點出來的人,傲了半輩子。”
蘇慧原先是躲在裡處,瞧著季韻的態度,說得仍是不解氣,“她那話隔著風聲與門,我都聽得清楚了,那般中氣十足,也不知道是怎麼想得,問出句‘李司籍還未見過太極宮中的雪吧’。”
耳邊是蘇慧聒噪不止的話語,李知卻也未嫌吵鬨,笑著拉她坐下。
將先前季韻未飲的那杯移開,風爐和鍑周圍攏著熱氣,鍑中水已三沸,便給蘇慧酌上一盞。
“還提她作甚,不若嘗嘗我煎的茶。”
蘇慧這才噤聲,端起茶盞來。
“李娘子的茶法精湛,不愧是高門貴女。”
李知眼眸微動,望向窗外。
“若是長安真落了雪,我也還呆在宮裡頭,便去秋水池的梅花苑裡采下些碎雪來,與你煎茶喝。”
“李娘子方才說,落雪時若是在宮中,倒叫人有些豔羨。”蘇慧垂著眼,情緒之上沾染些低落,“我在宮中隻有阿姊一人,自從小時候同阿姊進了宮,便在也沒出過這宮殿。”
李知抬手,輕撫上她的肩,聲色溫然,“今歲宮中若是落雪,我定為你,煎一盞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