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處窄道,裡部放置著一個內中空空,矮胖的水缸,蘇慧帶著五皇子繞到其後。
她蹲下身子,輕聲問身前小內侍裝扮的李委,“五皇子來這裡做什麼,身邊的婢子呢。”
李委盯著蘇慧,閉口不言。
“殿下若不說,我便是要叫人將你送到陳婕妤那裡了。”
李委聽此,忽掙脫了蘇慧的手,鼓足了勁兒徑直朝外奔去,所幸李知站在那兒,眼疾手快將他拉住。
蘇慧霍然起身,帶了些氣,正要開口,便見李知微微搖頭,示意她莫急。
她才氣鼓鼓地忍下。
李知俯身,將李委的帽子戴正了些。
“五皇子為何一人來前宮,是遇著什麼棘手的事兒嗎?”
李知的聲音溫和有力,李委吸吸鼻子,覺得她像極了還未病的阿娘。
他便抬手抹淚,聲音一瞬帶了些哭腔。
“阿姨病得很重,請不到醫工,我想去求聖人救救她。”
李知同蘇慧對視一眼,緘默不語。
蘇慧低著頭,微歎了口氣,而後俯下身,手輕搭在李委的肩上。
她哄道:“五皇子先回去,莫讓內侍們找急了,陳婕妤的事,婢去替你請醫正來。”
李委擦掉眼淚,仰著臉,“當真?”
“婢怎敢哄騙殿下,隻不過殿下得自己悄悄回去,內侍們問起,隻說自己躲著睡著了,萬不可被發現殿下來了前宮,不然醫正婢也是請不來了。”
李委急著點頭,那帽子稍大,將他的眼蓋住,他又忙抬手扶正,“阿姊放心,我保證,不會叫旁人發現。”
蘇慧起身,“那殿下快些回去。”
李知便瞧著,李委從矮胖的水缸後鑽出,扶著帽子直直向前,將至宮道出口,他又停下步子轉身。
蘇慧向李委招手,示意他安心,李委扭回過頭而後向左奔去,轉瞬沒了身影。
送走了五皇子,蘇慧長舒了一口氣。
她拉著李知出了狹長的宮道,方接起先前的話來。
“喏,宮中活得最不肆意的,便是陳婕妤同五皇子。”
李知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前處不遠,李委低著頭端著雙手,靠於宮牆之右行走,他步子不快不慢,在宮道之上顯得不甚注目,而後轉了個彎,未走拱門,邁入未知名小道,徹底消失不見。
“我在宮外,聽見些閒言,說五皇子並非聖人親子,所以不甚受待見。”
蘇慧歎了一聲,又在她耳邊言:“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隻知道自陳婕妤有孕到生下五皇子再到如今,聖人是一年也未來過。”
“陳婕妤性子不爭不搶,也因為往日的秘事,在宮裡頭活得謹小慎微,內侍婢女們大都不理睬他們。”
李知輕點頭,便問道:“既這麼說,五皇子請醫正之事,慧娘如何能辦?”
蘇慧卻讓她不必擔憂。
“如今大監對五皇子,一改前貌,上心得很,前幾月責備了臨照殿一屋的人。”她湊到李知跟前,“還杖斃了一位。”
“所以說啊,如今的人是用了點心在照看的。”
這話卻讓李知心下泛起惑來。
“既是用心照看,五皇子何苦尋到前宮來呢?”
蘇慧也是不知,茫然搖搖腦袋。
“五皇子這八年來一直未走出過臨照殿嗎?”
蘇慧咬著唇想了會兒,“記憶之中宮宴禮朝之類的,也未見過五皇子的身影。”
在誠太子未薨之前,宮中的諸事皆是圍著太子殿下轉著,還有誰記得林照殿還有位婕妤和皇子呢。
這話蘇慧是在心裡嘀咕,倒是未說在明麵上。
“瞧五皇子模樣,想來是在宮裡迷了路。”
李知朝身後的兩儀殿望去。
是迷路嗎?
五皇子瞧來,怕是對前宮的道清楚得很。
聖人對著女學之事尤為看重,親自催著,以至於第二日中朝之時,李知已到了安仁殿內,同殿下的公主與宗室貴女打過照麵了。
不過李知未曾見到貴妃,來的人是貴妃身邊的女官,隻代為傳了句話。
“李司籍今日是頭一次入宮同諸女娘講學,如對宮中之事存疑之處,儘可來尋貴妃。”
李知彎膝行禮,道了句,“謝貴妃,有勞尚宮。”
清河坐在前處,朝李知眨眨眼。
那女官並未離開,隻是行至後處,坐立在一旁。
“妾姓李名知,字昭九,族中排行為三。”李知頓聲,望了眼後處的女官,而後淺笑,“我的課無題無錄無備,不講究規矩,亦不設限,妾才疏學淺,惶恐至極,若有學才不到之處,煩請諸位見諒。”
話畢,李知拱手彎身,朝下輕拜。
席下貴女皆起身還拜,“司籍謙談。”
李知便起身,“今日初見,妾曾說不究規,不設限,思索良久便覺得以君子六藝為伊始,同諸位細論,甚好。”
餘下之人聽此好奇。
“敢問司籍,是想教我們做君子嗎?女身已為限,何做君子?”
啟齒的這位,是永安王府上的貴女,名喚李容安。
她最是受不得說教,如今李知撞於她手,李容安自是要問上一句,探探這司籍的虛實。
李知偏過頭,眼眸淡和,眉梢帶著笑意,朝這李容安輕吐出話來。
“《呂覽》曾雲,君子之自行也,敬人而不必見敬,愛人而不必見愛。敬愛人者,己也;見敬愛者,人也。君子必在己者,不必在人者也,必在己無不遇矣。”
“先賢尚不以陰陽擇君子。”
李知微頓,朝她們輕笑。
“女君子,不好嗎?”
眾人咋舌。
而那坐立於後處的女官,眉眼間,驀然舒展開來。
不同於安仁殿之下平靜,卯時的暴雨飄飄灑灑,傾落在太極殿之中。
愈演愈烈。
“陛下!”
“臣請聖人撤回李知的女學之任!”
“如今東宮之位空懸,陛下不若先議太子之位!”
“女學之事何有國儲之事重要!”
“臣請陛下三思!”
為首帶頭的正是鄭源、顧宴安、中書之下的幾位拾遺,他們已舍了座,徑直跪於地。
這是跪逼。
謝愈坐得端直,一動未動。
他微抬眼,四處掃視一番,朝中略微相熟之人,除了大理寺卿談陽舒,餘下皆是跟著拜跪。
談陽舒察覺謝愈的目光,微偏頭朝他一笑,而後又掩沒了神情,歸於冷淡。
謝愈又去望李使期。
李公也是坐著,雙目卻渙散得很。
中朝之中,太極殿之下,他府上女娘立於風口浪尖。
他卻不能言。
謝愈心下發緊,指節在笏板之上輕輕用了些力,複而垂眸,不再移目。
太極殿下,烏泱泱一片,李洵盯著其下,氣得咳喘。
他掩著唇,招手讓殿頭官將藥端來,仰頭飲下,聲色也還帶著咳喘之時的沙啞。
“朕,辦女學事,為公主宗室貴女教習,諸位,到底在駁斥些什麼!”
聖人忽而拔高的聲音伴隨著瓷盞落地之聲,怦然炸裂,逼得太極殿之上眾人緘口。
是啊,在駁斥些什麼?
女主朝,還是,太子棄?
誰也不敢開口。
便是顧宴安,此刻亦頭觸於笏,雙目圓瞪,未敢啟齒。
十一月的中朝,在君臣之間長久地無聲對峙下,不歡而散。
太極殿中的暴雨分毫未沾濕李洵的衣袍,李知的傘尚且堅硬。
朝畢之後,胡詠思尋到謝愈,快步行至他跟前來。
“今日這事,你怎麼看?”
謝愈撇了他一眼,“我若未看錯,胡尚書也是跪了的,我一個端坐之人怕是同你述說不來。”
“誒。”胡詠思轉著音調駁斥,“此話差矣,端坐之人也分同意與不同意。”
謝愈抱著笏板未言。
“何況謝五郎還是看錯了。”
謝愈因這話抬眼望他,腳下步子未停。
“我原是聽那顧中丞情緒激昂,頗有感觸,便跟著跪了,後來我瞧著謝五郎你未跪,我便又悄悄坐回去了。”
胡詠思揚唇,“怎麼樣,如今是不是可以與我分說了?”
謝愈低低嗤笑一聲。
“胡尚書瞧我行事作甚?”
“自然是被謝補闕點破,坐著可比跪著有話語多了,這般對峙之事,還是顧宴安那群人適合。”
謝愈卻沉默,宮梯層層疊疊,拉至很遠,一眼望到頭之處,是太極門。
良久,他才輕聲開口。
“我既同意,我亦駁斥,無甚看法,行屍走肉一具罷了。”
胡詠思“啊”了一聲,若有所思地點頭,“謝五郎這話聽著,前後不相連得很。”
“是嗎?”
謝愈扯唇輕笑了下,不複再言。
“哎!”胡詠思追上謝愈忽快的步伐,“你這人怎麼無趣地很啊,我同你言說這麼多,一句也不搭理我,好歹幾月前還一同辦了大理寺的案子,倒是一點情分未漲。”
謝愈腳步忽停,胡詠思差點撞上他的肩。
“依我瞧,胡尚書的嘴裡,倒才是一句真話也沒有。”
胡詠思揚起眉,“過譽過譽。”
“我來同謝五郎打個賭吧。”
“賭什麼?”
“就賭這李知能不能在宮中長立,如何?”
謝愈一雙眼驀然望過來,那雙清淺的眸中染上些若隱若現的涼意,而後不見半點波瀾。
他丟下一句話,執笏而去。
“不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