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由林已將折子全理順了一遍,又挑出些重要的遞於聖人。
艾葉的彌煙,衝得李洵眼花得很,看不得一刻,他便任其丟在一旁未理睬。
“今日還是關於朕重開女學之事嗎?”
李由林垂著手,微彎著腰點頭。
忽而外頭傳來些動靜,吳輝趕著步子進來,“大家,顧中丞跪在外頭,說是為了李女師的事。”
李知便見聖人重重地擱下湯勺。
他抬手,掩著唇咳嗽不停,身子前後顫抖。
“讓他跪著吧。”聖人的聲音還帶著未止的沙啞,“看見了,朕可為你擋下來不少的朝臣怒火。”
這是李洵讓她記著的恩。
顧宴安是為了讓她出宮,脫離這漩渦,可她既已入宮,便無退路了。
李知垂下眼眸,行禮,“妾記下了,妾會做好聖人所盼之事。”
“去吧,明日想來就能安排妥當了。”
聖人的喘疾倒像是更嚴重了些,他微倒向一旁,朝李知招手,示意她退下。
武德殿所承載的明黃燭火從李知的衣衫後漸漸剝離,迎接她的,是微蒙的雨,與不遠處撐傘而立的謝愈。
李知踏入傘下,小心提裙,避開積水。
她的眸中帶著佯嗔。
“在宮中,你還敢來接我。”
而撐傘人隻瞧見了李知眸中微露的喜愕。
謝愈彎眼,望向撐於她頭上的傘簷,“我行至此,將去弘文館,巧遇李司籍無傘,遂同走一路,何來刻意接之一說。”
李知瞪他,走得微快些,聲色也壓得極低,“是這在武德殿,不是宮中旁道,我父親的話你全然忘了?”
謝愈信步跟上,“如今這般地步,我們的交集也少不了。”
細雨絲絲,宮中這條道上的宮婢甚少。
李知偏頭,“我是女官,你是外官。”
“至少,如今還是公主的女師。”謝愈垂下眼微揚唇,“不是嗎?”
見李知未答,謝愈抬顎,輕聲道:“明日就是常朝了,我原是想著不論如何也得讓聖人駁了詔令,如今你意已決,我也隻可旁觀了。”
李知被風攪得有些冷,宮道沒有避風簷,她才忽覺得宮中與自己府院相比,多了太多的風霜。
“明日,我想也不缺你一人。”李知側過臉,“我還是頭一次,因為這事從文臣筆下,登上風口浪尖呢。”
謝愈低低笑起來。
而後卻也笑不出來。
李昭九本該坐於那撫雨堂下,同兩年前一般,繼續做那肆意無憂的貴女。
而不是像如今,將要被置於朝臣口中,做那被指責之人。
史館就在前處,繞過拱門,中官便漸多了,李知行出傘麵,微雨沾滿她的發間,她快步丟下一句話,同謝愈分道揚鑣。
“明日我便著宮服了。”
謝愈盯著她遠去的背影,指尖微觸上傘外雨絲。
宮服,又如何呢?
史館裡頭最後將走的一位典正才拜彆了劉欲,李知便踏階而上。
她還穿著自府上而來的常服,雖花色淺淡,於宮中也倒引人注目。
典正瞧清,正著步子打量了一眼,便匆匆離開,他恍惚記得這位女師好像已成了尚儀局司籍。
“劉公可尚安好?”
屋外天灰蒙蒙的,史館裡頭的光才將她的眼她的衣,一點一點照得鮮活起來。
劉欲便放下筆,起身將手攏到衣袖中,闊步走來,“司籍怎麼來了。”
李知知道,他老人家是在打趣她。
劉欲望了眼天,已尚不明晰。
他又扭過頭,捏著胡子,“宮門早已落鑰,你阿耶沒攔住你?”
就瞧麵前的女娘搖搖頭。
隨後視線落到不遠處的桌案,她未上前,仍舊是立於原處。
“劉公在校正何書?”
劉欲一笑,胡子微微顫抖,他踱步回去,將書卷合上,裝入軼袋。
“補齊些古籍文書罷了,前朝所殘缺的曆史,找尋上不得或者關於搖擺不定的真假事實,皆要我慢慢裁奪,填補續上。”
李知恍然想來那封在此處看的傳報來。
李知四處打量了一番史館裡頭的布置,“史館裡頭所記載的各處傳報,會有紕漏嗎?”
劉欲因她這話停下手中的活兒,他的眼由於老態顯得渾濁微凹,但是尚還能看清手中的書,且並不吃力。
“來看老夫的話讓司籍誤會了。”
“既為校書手,該知道的規矩是不會忘的,就算是老糊塗了,還有旁人來接手校驗。”
李知眸中染上些無措,她上前快走了一步,案前的燭火將她的臉照地更清晰了些。
“妾並非此意,亦不是質疑劉公的校驗,妾隻是……”
劉欲未等到李知的後一句,他手扶著案邊,徑直坐下,替她接上。
“隻是因為那日的兵部的傳報?”
劉欲會知道,李知也並不吃驚。
史館每日書籍借閱皆有登記,加之她所問,與近日身上之事所串聯,自然不難猜出。
“是,誠太子之事,我所知不多,但那卷上記述,確實令人心驚。”
這話已沒了下文,劉欲未接她的話,李知便垂眸。
“你且去吧,史館沒有你要找的答案。”
拋下一句無頭無尾的話,劉欲便抱著書卷,徑直離開。
雨已經停了,地磚之上的水麵擁著厚厚的雲,李知穿過拱門,轉角便遇上了宮婢蘇慧。
蘇慧瞧見她,眸子驀然一亮,滿眼都是歡喜,腳下的步子都輕快不少。
“李娘子!”蘇慧行至她跟前,彎眼捂嘴,“如今該叫司籍了。”
“李娘子這是要去哪兒。”
她想到些什麼,四處張望一番,便拉著李知朝外走道:“李娘子定是要去尚儀局的,不過李娘子初來,對他們自是不熟,不過我卻是熟。”
蘇慧彎眼,“我可為李娘子悄悄講述一番每位女官都是何性子。”她步履輕快,“都有何身世背景,以及在宮中都有何功績過錯。”
李知眸中訝然,輕張唇,“慧娘知曉這麼多呢。”
蘇慧揚笑,“這是自然。”
“便先從尚儀局說起。”
“尚儀局分四司,姚尚書是個心善好相處的,但是司籍司的季司籍,可不是位好說話的主。”
司籍司,李知微頓頭。
蘇慧一邊走一邊悄聲道:“季司籍是因罪沒入掖庭的婢子,原也是勳貴之女,後被故皇後瞧上才出了掖庭。”
“倒是可憐。”
蘇慧這話不駁,但卻接著言:“在宮中,她的清高勁兒可沒被磨去。自視高傲,不說我們,同她同品級的女官她可是一個也瞧不上。”
“李娘子這番過去,少不得被她無事找事地挖苦幾句。”
李知聽這話倒是無甚在意,她原也隻是掛名,尚儀局她想著露個麵便就好了。
隻是故皇後已薨,如今掌中官的是當朝的貴妃,她身為新上任的女官往後女學諸事,也要拜見貴妃。
可李知對後宮之事,無甚了解。
她這般想著,便抬眼向蘇慧請教,“我對宮中之事不太熟稔,往後將要拜貴妃,不知道貴妃性子如何?”
蘇慧聽她這話,便知李娘子是信任她,一時心下欣喜,一股腦得同她說了好些宮中之事。
“這貴妃是聖人登寶之後,才納進宮的,與聖人的情分倒也不多,她福薄,隻有一個女兒,已經入了道觀,便是嘉安公主。自先皇後薨,中宮之位便順著到了她手中,聖人雖未正式冊封,但中官的印卻是早已給了。”
蘇慧抬手,路過的枝葉上仍留著水珠,她撥動下來,濕了半邊的衣袖。
“貴妃性子雖有些剛烈,人卻是不錯的,她的父親是北都太原府刺史,宮中一有馬球投壺射禮之事,貴妃是最先準備之人。”
李知便彎眼,“貴妃在宮中倒是活得肆意。”
蘇慧點頭,“若說這宮中活得最不肆意之人,那便是”
她說道此處,忽然頓住了。
蘇慧眼中原是疑惑怪異,而後帶著不確定的驚愕,之後便隻餘下慌亂。
李知順著蘇慧的目光望去,宜秋門前處,有個身量較小的內侍匆匆地穿過。
那帽子似乎不太合他,走動起來便極其容易掩住他的視線。
許是瞧望見她二人的目光過於直白,那內侍的頭更低了,腳下的步子也愈發快了起來。
蘇慧嘀咕道:“五皇子怎麼一人到前宮來了。”
她又四下張望了番,並沒有內侍婢女跟著。
蘇慧心下一緊,暗叫不好,忙快步朝五皇子行去。
瞧著五皇子的樣子,怕是迷了路,若是不慎撞上了中官,又讓給認出來,那她在陳婕妤殿中照看的阿姊,可就要遭殃了。
那日從內侍省抬出來的中官,她可是瞧見了。
掩不住的血腥味,如今想來仍令她作嘔。
那小內侍見蘇慧朝著自己趕來,一時竟飛奔了起來,生怕被逮住似得。
蘇慧大驚,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忙也跟著跑起來,五皇子身量小,步子也邁不太大,自是逃不掉,被蘇慧抓了個正著。
李知不知蘇慧到底是瞧見了誰,隻得也跟著趕來。
她才看清了這位太極宮中唯一的一位皇子。
瘦瘦小小的,臉卻白淨,一雙眼睛瞧著聰明。
就見蘇慧拉著那小內侍快步朝著一處狹窄的宮道行去,又朝李知言:“李娘子快同我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