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毖行(一) “你隻能送我,不能替我……(1 / 1)

病梅 山負雪 4181 字 7個月前

莫雨點點頭,“自……”莫雨隱了替三娘偷聽的事兒,“自我來這,久未見三娘開口過,也一直沒動靜,想必是在小憩。”

陳徽仙鬆了口氣,笑道:“睡了也好。”

院外忽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踏著泥濘奔促而來。

莫雨轉過身,便見是阿郎帶著陳舉和煙雲。

莫雨跟著陳徽仙迎上去,隻見阿郎越過他們,從腰間拿下鑰匙開鎖。

手中的鑰匙相撞,發出怦然清脆之聲,院中人的眼,皆落在這處。

“今日就得送三娘啟程去東都,越快越好。”

陳徽仙心一緊,忙同著李使期推開門跨步進去。

入眼是一個被壓的微凹的蒲團。

李使期抬目掠過屏風,徑直朝裡,可塌上被褥放置齊整,未被碰過,梁上的輕紗靜垂,被風帶起些弧度,屋內悄悄,每一處皆昭示著無人。

他猛地回頭,喝道:“人呢?”

李使期臉色頃刻變得鐵青,朝他們吼道:“我問你們,三娘她人呢!”

莫雨許久未見阿郎發這麼大的脾氣了。

院外的人跪了一地,頭杵著地顫抖,他們哪裡想到女娘竟然逃走了。

小魚哆嗦著身子抬頭,卻不敢看阿郎的神色,“我們守在外麵,連隻貓都沒放進來,三娘我們也確實沒瞧見她出過院子。”

李使期轉身朝後,窗欞正開著,從中望去,堂院的牆並不高。

他的手用力合上窗,震得簾子也晃動起來。

“去府上找!”

陳徽仙手中的暖婆子拿不住,身子顫了顫,隻聽“撲通”一聲,暖婆子摔落於地。

灰燼撒了一地,屋外的風淩冽,卷起火末子落在她的衣角,頃刻留了一片片黑印。

風吹起她眼角的淚,陳徽仙有些站不住,冷風蕩過的手掌早已沒有溫度,一旁的花嬤嬤忙上前扶了一把。

她如何不了解李知。

李使期握上陳徽仙的手,渡來的寒意令他微顫,他嘴唇也顫動起來。

就聽陳徽仙已落下淚,“昭九,她是一人,進宮去了。”

十一月的天陰晴不定,先前的雨勢漸大,雨珠迎麵打在陳舉的麵門,劈裡啪裡,他抬手抹了一把,就瞧見阿郎同夫人坐在廊下,麵朝著池水,雙眼怔愣,靜默不語。

陳舉脫下蓑衣,拱手。

阿郎同夫人,如失了魂般,隻愣愣地望著池水中被激起得一圈又一圈漣漪,急促、催逼、惶惶,皆在這水麵之上,分明顯現。

雨勢漸大,將陳舉的話有些淹沒,但李使期同陳徽仙還是聽到了。

“雜貨庫前的樹枝上係著一根繩子,另一端在府外,府上的馬一匹未少,又遣人去察看了當鋪和馬肆。”

衣間沾上的雨珠順著手臂,滴落在地,陳舉道:“三娘賣了白玉簪,買了匹馬。”

李使期視線中驀然出現一物——雪白的羊脂白玉簪。

“我替三娘贖回來了。”

陳徽仙雙眼怔忪。

“如今,什麼時辰了?”

陳舉答:“酉時。”

李使期自他手中接下簪子,他狠狠閉眼撫上麵。

晚了,一切都晚了。

李知趕在宮門落玥前入了宮。

她將行至章肅門,鋪天的雨便落下,李知並未帶傘。

她提裙,奔向殿簷下的石台上。

女娘的裙擺微濕,雨珠順著她的發髻滑落下來,藏入她衣衫間。

李知瑟縮一下,蹲在簷下抱臂。

手指所觸的肌膚燙得令人發慌。

想來,阿耶阿娘此刻,應是發覺了吧。

起了陣風,鋪麵的雨絲吹落在女娘的睫羽上,頃刻落滿了晶瑩。

她眨眨眼,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阿耶阿娘,三娘不孝。

不孝啊。

雨勢漸大,她隻覺眼前事事物物慢慢闊大,了無邊界,愈發模糊了。

霧一般的眼前,恍然出現一柄青色傘麵。

它被主人收了起來,晶瑩的水滴彙聚成水流,順著傘尖跌入地麵,激起浪花。

李知眼睫輕晃,她恍惚看見這柄傘的主人蹲下身,她又聞到了清冽的白梅香。

她抬頭,雨絲順著微白的麵容滑下,她感覺到微暖的指尖,觸碰到眼下的雨絲。

她聽見,謝愈輕聲開口,卷起一陣無名的心悸,如溪流溯流,悶然沉寂。

“阿九,彆哭。”

“彆哭。”

李知撐不住,也顧不得來往是否有中官宮婢,她抬手上前抱住謝愈。

簷下的風夾雜著雨絲,飄落在兩人發間,謝愈指節搭在李知單薄的背。

感受到她被冷雨浸濕所沾染的寒氣,還身軀未平複的顫意。

謝愈指節用力,將昭九擁得更緊了些。

簷下的雨一明一滅,年輕的女娘同郎君跪坐於台,擁在一起,靜默不語。

雨勢漸大,宮道之上早無中官女婢會行來,這一處雨簾下撐起的一方天地,給了二人尚可喘息的機會。

“阿九進宮,是要見聖人?”

謝愈感知到左肩的一端傳來些摩擦,那是李知在點頭。

他的手覆上李知的頸,輕輕安撫。

謝愈偏頭,溫聲言:“阿九想要擔任這女學的先生。”

他的話,是肯定,不是詢問。

李知從他肩前起身,微涼的耳擦過他的下顎。

“是。”

“為何?”

謝愈傾身,將她從台上扶起,抬手又將她耳旁垂落的發絲攬入耳後,“那日聖人召你,究竟發生了何事?”

李知瑟縮了一下,謝愈便移身,替她遮住從前灌進來的風雨。

“我看了大豫十一年,誠太子在河西的兵部傳報。”

“聖人沒有震怒,沒有責罵。”李知的眼眸望向謝愈,顫聲道:“聖人的震怒與責罵,是藏於那碗,碎在我身前的藥盞裡。”

“他便接著問我,如何看待女學?”

李知的手藏在闊大的衣袖中,視線從謝愈的眼中飄落去雨間,望向那高挺的五脊六獸上。

“你說我該如何答,才能,從那武德殿中退身出來。”

謝愈心中的酸澀與心疼順著血液,傳到四肢百骸。

他想,宮毖,宮毖。

這句阿九寫下的話,他不想,往後從自己嘴中念於她聽。

謝愈撐起那把青麵傘,“我同你一起去麵見聖人。”

李知搖搖頭,同他一起踏入雨中,觸地的水花聲與她的話一起激起謝愈心下的幽潭。

“我沒有想退過。”

“還記得我阿耶的話嗎?”李知迫使自己揚起笑,“你隻能送我,不能替我。”

“我同阿耶起了爭執,我是偷溜進宮的。”

謝愈垂眼,“我猜到了。”

“貴主,謝補闕同李女師拜見。”

清河聽到傳告時,猛得從胡椅上起身。

如今已是落玥,先生和三娘此刻來是為何事?

“快請進來。”

清河便見李知挺直著背,帶著水霧,邁步進來。

“貴主,今日我得麵見聖人。”

清河聽此稱謂心下酸澀,委屈道:“那日我同父親提起史館之事,讓三娘險些受罰。”

她又道:“好在父親未生氣,還讓三娘領女學之事。”

謝愈靜默,望向李知。

隻見李知扯起笑,牽起清河的手,垂眸道:“我並未怪筱雨,隻是今日還得請你替我傳報,讓我麵見聖人。”

清河點頭,自是願意,“三娘讓我怎麼說?”

“筱雨隻需言,‘女師對女學往事尚不清楚,今日入宮,想向聖人探尋一二’。”

聖人的傳召很快便來了,李知在武德殿外的階下,同吳輝打了個照麵。

“李司籍身子尚安?”

李知被他這話問得莫名發愣,卻隻點頭道:“尚好,勞吳內侍掛懷。”

吳輝笑了下,盯著她的背影邁入武德殿。

王全打著傘,在吳輝身後撐得老高,他撓撓頭,“這李司籍來得倒是快。”

“何止是快啊。”吳輝轉著身子朝外走,王全忙又扯著傘跟過去。

他回宮之時,隻怕這位新晉的司籍比他慢不得多少,想來李禦史如今,正在找自家的女娘呢。

李知第二次踏入武德殿,是為得向聖人表明自己願開女學。

阿耶原想將她送去東都,但如今她偷溜進宮,李知擔憂得很,如若阿耶真的以辭呈逼聖人放她出宮,那等待李家的不知是何。

李知也絕不會,讓李家四代的功勳斷在她手中。

進殿,入鼻的是極重的草藥味。李知略微錯開眼,便瞧見了案前,熏著的艾香。

李洵將折子丟到李由林案前,仰頭問李知,“將才清河過來,說你進宮了,又說你對女學往事,尚不清楚?”

李洵一邊將香爐裡的艾條夾出來,一邊又問:“說說看,何處尚不知?”

李知垂手立在一旁,往日雖從父親嘴裡提到過李總管代為聖人觀折,如今自目睹,心下倒仍是微駭。

她悄移開眼,記掛著聖人的話,便答:“宮中曾設女學,而後暫停,妾疑惑,不知這卻是為何?”

李知的話問得很巧,倒叫李洵一時緘口,手頭上的夾子也便動作緩慢。

“無非……是選不到合適的人,自然也就停下了。”

李知抬眸,迎著他的視線,又問道:“女學的教習內容,全然由妾來做主嗎?”

“這是自然。”

李知叉手禮行得規矩,聽此言,指尖輕輕摩擦。

竟未設限,全憑她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