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之上的吵鬨還未至,李府家中倒是先起了爭執。
“這麼多年,我未讓你入宮參宴,就是不讓你同它扯上乾係,到頭來,你怎麼違了父親的意!”
李知低頭,仍是重複先前的話,“父親,我想入宮。”
李使期一掌拍上案,震得手心發麻,將堂外的女婢們都驚得身顫。
這身痛,比不得心痛。
他已是怒火中燒,額上的青筋也顯露出幾分,“我可許你寫冊注書,可許你不嫁人,可許你離長安城外萬裡廣闊處,但我不許你,沾染進權欲的漩渦中。”
“你可知,那宮中現如今是什麼狀況!”
陳徽仙也是著急,她抱著跪在蒲團上的女兒,哭道:“昭九,你怎麼能這麼狠心,願舍了你阿耶阿娘,去那宮裡頭。你阿耶說得不錯,宮中陰私醃臢之事多不勝數,如若不慎得罪哪位貴人,你阿耶雖官至此,想護住你,如何能及時!”
李知眼眶微泛紅,心頭是說不出得苦澀滋味,她不願違逆尊長,可她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阿耶……阿娘……”李知啟齒,輕顫了幾分,“不必為我擔憂,入宮之事,女兒是逃不掉的。”
她垂眸,向父親拜。
“也,不想逃掉。”
李使期猛然起身,抬步向前將陳徽仙扶起來,拉著她朝門外去。
“來人!上鎖!”李使期拂袖,沉聲道:“若無我的允準,不許擅自讓三娘出院!”
院外等著的煙雲和莫雨皆跪臥於地。
“你這是作甚,好好勸說就行了,何苦將昭九關起來。”
李知抬頭,慢慢從蒲團上直起身,她微扭過頭,堂門正將合上,透亮的光束一瞬地聚集在她臉上衣間,隨即又一瞬地消失不見。
她聽見,阿耶隔在門外,漸行漸遠的最後一句——
我必不會讓她見到拿詔的內侍,也必不會讓她接詔。
傳詔中官來得很快,打頭的,便是吳輝,這是他第二次來李府了。
不同於上次闔家的喜慶,如今的李府顯得沉重寡言了些。
吳輝剛入府,沉步穿過一眾山水花樹,堂前的李使期,早已負手而立。
“李禦史,恭賀你家女娘。”吳輝拱手,身後的中官雙手捧著詔書。
“快請女娘出來接旨吧。”
陳徽仙眉間微凝在一處,偏頭瞧他,李使期便轉過身來。
他道:“我代李知謝天恩,但三娘才疏學淺,尚不能勝任此,恐誤聖人大事,煩請吳翁稟明。”
吳輝便笑道:“我不同李禦史兜圈子,聖人曾說‘再未有如李三娘這般能勝任之人了’,這話的分量,想來李禦史是知道的。”
李使期拱手,眼中隱有淚花,語氣也哽咽起來,“聖人謬讚,隻是我同昭九她阿娘,年歲已高,隻有這一個獨女,不舍女兒入宮於家中分離多年,還望聖人體察臣的舐犢之情。”
“李禦史請放心,聖人如何不能體察,老奴臨走前,聖人便囑咐我給您帶話,李娘子在宮中若思念父母,除去宮門落鑰,其餘皆不受女官宮令製約,儘可回去。”
李使期心下微駭。
“隻是,吳翁來得不巧,小女自昨日從宮中,像是染上惡疾,發熱嘔吐,如今正昏迷著。”
“哎呀!”吳輝裝模作樣地擦了把虛汗,“那可請醫工看了?”
李使期抹淚,“看了,也相看不出毛病,隻說先拿藥吊著,等人醒來。”
“無事,李禦史代為接旨吧,今日的話,老奴在聖人麵前不會多言半分,也請李禦史體諒老奴。”吳輝笑著轉身,將中官手中的詔書接過,遞於李使期身前,“老奴還想在宮門落鑰前,回宮呢。”
李使期垂目,心下如墜重石。無論如何,這詔書是逃不掉了。
他雙手呈上,眼中是團在一處又散不開的憂懼,接下了自吳輝掌中移交的詔書。
“臣,代小女叩謝天恩。”
吳輝帶著中官出了李府,李使期身形便有些站不住,陳徽仙上前扶立,瞧著他手中微顫的詔書,神色慌亂,“如今,可怎麼辦?”
“去,讓陳舉去收拾馬車物什,將三娘送去東都河南府。”
李使期又忽抓住她的手,“先收拾好,我出去一趟,等我回來再送。”
莫雨躲在山石下,縮著身子,聽見此話,便趁著夫人阿郎未注意,悄悄溜回去了。
“三娘三娘。”莫雨貼在門邊,聽著李知的動靜。
李知從蒲團上爬起來,雙手撐在門框,她道:“莫雨,前院何樣?”
莫雨扭頭瞧了眼不遠處守在堂外的小魚,悄聲接話:“阿郎接下詔書了。”
李知指尖微滑動,鬆了口氣。
“但是,阿郎要將你送到東都。”
李知猛得抬頭,“什麼時候。”
“阿郎說,等他回家。”
李知指節用了點力,她又貼近了些,“阿耶,要出去?”
她轉過身,微走了幾步,忽然跑進內去。
李知在箱奩中翻找,隻有幾本雜書。
這不是她的撫雨堂,她身上未帶錢帛,亦找不到值錢的可帶走的物什。
她忽伸手,向發間摸尋,隻有一根白玉簪。
李知握緊,複又插進發間,便轉身提裙到窗欞下,翻身出了堂外。
阿耶雖鎖了門,但隻留了堂外的四人守著。
李知提裙悄悄行至拱牆下,張望著四處是否有人。
憑她一人想翻出牆院,是行不通的。
她記得從左繞過山園,有一處雜物間,那兒的樹枝粗壯,正巧長出了院外。
李知蹲著身子,藏在那矮胖的水缸後,慢慢挪動著步子,趁著無人,快步進了雜物處的院內。
“前院來了中官傳敕,你可知道?”
陡然響起的聲音令李知心驚,她躲在牆根處,緊貼於下。
“這又是因為什麼事?”
“好像是三娘……”
外頭動靜漸漸遠了,李知心下微鬆。
雜貨屋裡有條尚還結實的繩子,她又撿了塊石頭,將繩索係在其上。
李知抬頭,手舉著石頭,對準那枝乾上擲出。
掌中的繩索隨著一端的重石如水流一般向上縮去。
她踮腳,將懸吊於空的石頭拿下,把繩索一端係於另處用力拉了拉。
尚且結實。
李知便就著繩索,慢慢爬上了樹。
她對高處向來是害怕的,如今隻能逼著自己不去瞧下,隻抱著枝乾,慢慢朝著牆瓦移動。
樹枝下驀然發出一聲簌簌的“吱呀”聲,李知心驚,忙越至牆瓦上。
因著這番折騰,枝葉晃動得不停。
她扭頭望了眼牆外。
距離尚高,跳不得。
便將係於樹枝首端的繩索用力朝外拉了拉,卡在那分枝的一處,隨即拉著繩索慢慢地朝牆下行。
腳踏實了地,李知才鬆了口氣。
未有人從窄窄的巷中瞧見,一個拽著繩子的清麗女娘從樹上,翻出了院牆。
李知去當鋪換了些錢帛,而後買了匹快馬。
她翻馬揚鞭,一路俯身朝前。
她要趕在宮門落鑰前,進宮麵見聖人。
薛海是被李使期的急書逼來的。
他入樓,推門,跨步於前,掀簾而坐。
李使期的茶便敬到身下。
“崇之,我家三娘她”
薛海抬手打斷,示意他不必再言。
“不是我不幫你,你應該知道,這事兒是聖人親手過的,我們愈反對,令愛所被聖人賦予的權利愈高,到那時情況可就非我們所能預料的了。”
李使期握拳,“那你讓我眼睜睜瞧著三娘入宮嗎?”
薛海將茶盞扣在上,未喝這茶,“李由林,他不會坐視不理。”
“崇之!”李使期猛得起身,“我隻有這一個女兒,李由林的手段你我不是不知!”
“還有比這更好的辦法嗎?”薛海亦起身,一步一步向他逼近,“去上書,去辭官,去求聖人放過你女兒?”
“還是等到你女兒真正手握大權,做聖人得已喘息的刀,然後在被拋下,草草了命。”
薛海拂袖,“李洄,你未免,太過自私了。”
李使期雙唇緊抿,繃著臉,一陣風似的從薛海麵前走過。
“記得你答應過我的話,我不希望因此,誤了大事。”薛海叫住他,“三娘在宮中,我會安排妥當,縱使李由林出手,亦不會讓她有事。”
李使期未停下,徑直出了樓。
陳徽仙坐在堂前,眼皮一直跳個不止,手中的湯婆子竟是愈捂愈冷。
她臂搭在椅上,瞧陳舉從前穿過,入堂拱手。
“怎麼樣了?”陳徽仙忙起身,手中的湯婆子捏得緊,“回來了嗎?”
陳舉知道夫人問得是阿郎,他隻搖頭,“馬車物什倒是同煙雲一起收好了。”
立在旁的花嬤嬤眼尖,想著夫人手中的湯婆子定是涼了,便往後朝人吩咐幾聲。
“不知道怎的,我心慌地很。”陳徽仙撫上胸口,停下步子,“我去看看昭九。”
花嬤嬤上前扶住陳徽仙,“夫人莫心急,等著阿郎回來就好。”
新的湯婆子送來了,花嬤嬤便將夫人手中的換來,遞上新的。
接手倒是暖和,花嬤嬤握上陳徽仙的手,冷得很。
“夫人擔心,便走動去看看。”
李知被鎖在內院的二堂,陳徽仙穿過正廳,入了西角門,看守的小魚遠瞧望著是夫人,忙迎上去。
鑰匙不再他們手中,陳徽仙也沒有。
她便邁步,走到門前,輕聲道:“昭九,娘來看你了。”
屋內沒有動靜,李知也未回應。
陳徽仙湊近些,敲敲門。
“昭九,昭九?”
她偏頭問莫雨,“三娘一直不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