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偏頭望向他。
入眼是柔和的眸,高挺的鼻,微抿得唇。
謝愈用了些力,便連帶著她的手也在紙上落筆。
李知低頭去瞧。
墨跡未乾,隻見四字——田下之心。
他的眼眸斂在纖長的睫羽之下,像春日初融的雪,有著瀲灩波光,和清冷暖意。
謝愈忽地開口,低低道:“令尊說半年。”
李知便跟著低喃道:“半年。”
“聽白收到那柄竹扇了。”謝愈微偏頭,笑得無奈,“隻是她問我,李家三娘怎的又將字條送回來了。”
李知眨了眨眼,“五郎怎麼答?”
“我未答。”
李知眼眸彎起來,兩人心中的隔閡在謝愈送來字條之時,已然破冰,而如今,便更是消散了。
她提筆,行筆輕快,難得用了行書。
謝愈垂下眼,入目二字。
宮毖。
這是提醒他在宮中事事小心。
謝愈鬆開她的手,微直身,指尖溫軟暫退,過了陣涼風,但心下已鬆快明朗起來。
他眉間帶笑,“我知曉了。”
吳輝同王全守在立政殿外,林正傾同他兩人相對。李洵披著外衣坐於那兒,臉色帶著些病氣的憔悴,卻還算精神。
如今殿內隻餘他父女二人。
“我聽史館和弘文館的人來傳,前幾日你往那跑得倒是勤。”李洵咳嗽起來,緩了緩才壓住,眉梢又笑挑起來,“說說看,都看了些什麼書?”
清河擔憂阿耶身體,瞧那案上藥未動,便答:“阿耶將藥吃了,兒再說。”
李洵笑著拿她無法,也樂得聽兒女的勸,抬手將那碗藥飲儘。
便聽清河凝眉言,“兒看了曆年的賑災記述,原以為各地天災不多,如今才知便是天災,一年也有好幾百例傷財勞命。”
“天災不少,人禍也多。”
清河深以為然。
“你的那位女先生呢?”
忽然聽到阿耶提及李知,清河有些開心,細細回想了一番,“我記得李三娘瞧得是兵部傳報。”
李洵因這話頓住,問道:“瞧得何年的兵部傳報?”
清河搖搖頭,這她也確實不清楚。
“人還在宮中嗎?”
清河點頭,“同謝先生一起,如今在千秋殿內。”
“去讓吳輝遣人請來。”李洵將披於肩上的厚袍穿上,“讓外頭的都進來吧。”
李知前腳剛入殿,後腳給聖人熬好的另外一幅藥便又送來了。
桌上放上新的一盞,發出輕微的擱置聲。
李知垂著眸,朝聖人拜而禮。
身前不遠處,坐著的是兩位熟人。
“朕聽清河談及,你去史館翻看兵部傳報。”李洵將藥盞拿起,“看得是哪何年的?”
李知抿唇,心下微驚,琢磨著不知如何開口。
這湯藥苦得李洵有些眉頭發皺,他抬頭,“怎麼不答?”
“是,大豫十一。”
大豫十一。
驀然一聲瓷碎,伴著湯藥滾落於地,在闊大的宮殿中顯得尤為心驚。
吳輝眼皮上下跳了一番,立在身後不敢之聲。
林正傾紙上多言,也隻停留在“李知,為聖人召。”
清河猶豫半響,也未上前。
大豫十一,一個並不太好的年歲。
李知垂頭,身形微顫。
眼前,是一碎玉瓷片,邊緣極為工整,也極為鋒利。
她不敢瞧聖人的神色,隻聽見聖人沒什麼溫度地問道:“何地,何時。”
李知手心發涼,閉了閉眼,伏得更低了。
“河西,二月。”
殿中因這四字靜極。
吳輝額上都滲了些薄汗,心下為殿中跪俯於地的女娘,道了句罪過。
林正傾的墨汁不慎滴上,眼下也未察覺這卷將要重謄,落目在殿中。
清河長指深深嵌入肉中,知曉她這次為三娘惹了麻煩,心緊了十分。
殿外風呼嘯起來,簷下的金鐸沉沉作響。殿中之人,皆不安地等待著天子之怒,一場不能重提的禍事,如塵土一般卷席每個人的心。
李知背脊僵著,她還在等聖人開口。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聖人的怒火並未到來,而是隨著漸停得風聲,一同消散,無影無蹤。
末了,他卻開口,問了句毫不相乾的事。
“你,如何看待女學?”
李知身形微晃了半分,她剛鬆下一口氣,心卻因這話又快速跳動起來。
聖人雖未動怒,卻提及女學。前一月清河為聖人召喚甚繁,加之父親常為朝中立儲之事煩憂。
莫非……
李知眼眸陡然亮了亮。
她試著答話,聲色還因未緩過來而帶著些顫。
“妾以為,古來女子敏而好學者多,立而高就者,亦多。”
“且不說,平陽昭公主,上陣禦敵,膽略才學並不輸於男子,則”
“天”字將出,李知微頓住,李洵同林正傾的視線一同望來,落在這位年輕的女娘身上。
這如重烙的目光並未斬斷她的話。
殿中的女娘繼續接話道:“則武堂之中,尚不擇陰陽,何況學堂。”
餘下之人,皆為她捏了一把汗。
李知述完,手心出了層薄汗,在這暖和的大殿之上,手指發冷,背脊微涼。
她的脫身之法,隻能順著聖人的心思。
卻聽李洵笑起來,咳嗽幾聲,“你可有心,勝任這務?”
所幸,她賭對了。
李知額角的汗珠,順著鴉黑的睫羽搖搖欲墜,她再度傾身,拜謝,“謝聖人恩典,妾,愧不敢當。”
豆大的水滴落於她手背,頃刻滑落於地,變為暗色。
她盯著那處,久久未起身。
這是李知在這座宮中,留下的,第一個顫抖的印記。
“再未有你這般能勝任之人了。”
“吳輝。”
他尚在驚愕之中,陡然見大家喚他,忙應了一聲。
“傳朕詔,讓中書擬旨,封禦史大夫李使期之女李知,為尚儀局司籍,領宮中女學事宜。司籍司的事也不必上心,以女學為主。”
“陛下。”李知抬頭,眸中驚愣,複又下拜,“陛下,妾的學識才華,並不能擔此大任,恐讓聖人失望。”
高座之上,未傳來聲響。
李洵的目光盯著她,語氣尚辯不出情緒,“你應該知道,大豫十一,我不提,沒人敢提。”
殿中人皆因這話驚出一身冷汗,大豫十一的字眼,在宮裡頭因此而死的人,多不勝數,這是早些年聖人生出的瘋病。
陛下這話亦是在告誡點殿中眾人,今日這番話,出去後誰都不能開口。
吳輝垂眸,捏了把汗。
伏地的女娘肩頭晃動。
李知聽得自己微顫的聲音,在大殿中響起——
“妾,拜謝聖人,必不負聖人囑托。”
李知便知道,往後,她將要在宮中長行了。
雞鳴起,天將明。昨夜,多的是不得安睡之人。
李由林早年為聖人擋過箭傷,傷了條腿,如今瞧不太清路,便走得極其緩慢。
於鴻鵠跟在李由林身後,將燈提得高些,“那女師的事,大監可知曉?”
“昨夜子時,傳訊便到我府上了。”
於鴻鵠心中有數,他知曉得比李由林晚些,但卻是輾轉反側深思了一個晚上。
於鴻鵠腦中琢磨著,悄聲道,“依大監瞧,難不成聖人真想將皇位傳給貴主?”
他以為,自己據女學館之事,窺探到這地步,大監必然對他有些刮目相看。
可李由林未理他這蠢話,徑直撩袍上階,入了武德殿。
於鴻鵠留在殿外,就著寒風掀起的衣袍,頗有些心煩意亂。
“大家。”李由林邁步入殿,朝前行禮,朝下便瞧見了堆如山丘的折子。
他便緩聲問:“這是今早經由中書門下上報的申奏?”
那案幾上壘了厚厚地一堆,李洵瞥了眼,還未曾翻看過,不猜便知多是彈劾女學之事。
“嗯,大伴瞧瞧吧。”
不出他所料,李知之事,宮中議論蜂起,宮外官員麵對聖人突如其來的詔旨,如當頭一棒。
聰明的人總是能敏銳得嗅到,女學開辦隻是聖人同臣子對抗的手段。
正如謝愈得知時,上書駁回的折子早已寫好。他所擔憂,不隻是這些,更重要是昭九被牽扯於此,身處權利奪鬥的中心。
這並不是好事。
而愚笨的人,隻當聖人早已棄了五皇子與宗室子。
可女主朝的字眼,誰都不敢提,那水下的風雲晦明之變,如同蛇狼掩口,頃刻讓人斃命。
他們隻敢,拚命地上書駁斥。
李洵未理那堆折子,他將藥端在手中,飲儘,“大伴自己裁奪吧,朕不想看。”
李由林垂眼應是,便知道聖人這次,是要與中書門下抗衡一番了。
他把折子一份份理好,一邊研磨,一邊開口。
“大家想在中書門下手中喘口氣,老奴是明白的,李禦史的女兒是個聰慧之人,想必也能在文人院裡刀子似得嘴下,闖出一條生路來。”
李由林說得極慢,案前的熏香緩緩向上,彎轉幾番,將他兩人的距離變得模糊不清。
李洵透過煙白的香霧,目光落在李由林身上,似笑非笑。
“大伴,懂朕。”
“至於李知,這點風浪,是她往後的必經之路,她需得扛住。”
沒有人知道,這般未讓李由林放在心上的話,會在一年後被他從記憶深處翻找出來,於風雨交加的夜中,讀懂了聖人此刻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