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起居是劉相公的學生?”
清河點頭,“劉相公一生研史,妻子早亡,一兒一女也皆因病去世,便隻收了林起居這一個學生。”
李知在心裡歎了口氣,她雖早因父親而知劉相公家事,如今又聽旁人複述一遍,不免有些唏噓。
天光早已大明,史館裡點著的燭燈也被吹滅。
李知同清河入史館時,館內多了好些人,許是大家都有耳聞,見到她們都是恭敬起身行禮,並無過多詫異之色。
今日館中似乎有要事,劉欲隻起身拱了個手,便又垂頭察看案幾上的書帛,再看旁人皆是奮筆疾書。
典書竟也是被派了任務,急匆匆地跑過來朝清河一拜,“貴主今日館中事忙,下官也得幫著察看,不若公主下次再來。”
李知同清河相看一眼,隻得作罷。
“三娘還去弘文館麼?”
“不去了。”李知搖搖頭,同清河已出了恭禮門。
府中專替李知建了做小院收集書卷,弘文館的正史雜書她大都瞧看過,餘下也都是些並不太起興的。
“既如此,便直接出宮吧,公主府上早已置辦好了,今日三娘不妨去我府上瞧瞧。”
日頭已高懸於頂,永嘉坊間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清河隻留下青雀與柯紫,一行人頭頂著白帷帽騎馬行過市集,順道買了些果品小食。
“三娘定是不知這永嘉坊還有這一處果子行,小時候嘗過,便是後來入了宮也要求著青雀去買呢。”
青雀同柯紫相視一笑,將要說些什麼,忽地一頓,眼神裡的笑意便漸漸褪去了,染上些悲戚。
隻因這張記果子行的梨花餅是皇後殿下給公主買的,後來入了宮公主日夜思念母親,每每求著她同柯紫買些回來。
哪裡是這餅好吃呢,分明是這送餅的人添了些盼頭,解了些思疾。
李知接過清河遞來的梨花餅,小咬了一口,瞥見清河身後二婢的神情變換,不知這餅有何淵源,她彎眼道:“確是口味新奇。”
清河揚起笑來,拉著李知入府。
同她走了一圈,李知心中倒是生出些古怪來。
公主府上除了園內的景致頗為奇巧生趣,屋內的陳設可謂是少得可憐,若說簡居輕置倒也罷了,也是清心又廉潔。但將其同園外相比,一眼便能瞧出非出自一人之手。這群奴仆將外麵辦得儘心儘力,內裡卻敢如此偷空減料。
雖公主不住此處,但奴仆這般敷衍行事,到底是讓李知有些慍怒。
“筱雨,這園外是瞧得見用了心思,這屋內未免太過敷衍,置辦公主府是多大的油水差,趁著你入宮不住此處,這些奴仆自吞了多少錢帛?”
話畢,李知倒是冷靜了下來,向來工部先辦事後支銀,她卻是忘了。有何大能耐的奴仆敢自作主張,若無主官授意,他們何敢。
“三……三娘……”清河有些無措地站在一旁笑。
李知抬眸望她,“科舉貪墨之案才過了多久?這兒事,若是聖人知曉,也是絕不會姑息的。”
不會姑息嗎,清河微微出神,突然想起那日同阿耶提及的昆侖奴案。
三品官員的女兒,她的女師侍讀,深陷此案,不也姑息了嗎?
“筱雨?怎麼倒發起怔來了。”
便見清河回過神,麵容有些尬色,她小聲道:“昭九阿姊,其實這屋內的陳設是我悄悄挪走的。”
柯紫怕李知誤會,在後自替清河解釋,“李娘子,這公主府全是皇後殿下親自置辦下的,自……自……”
柯紫說道此處,有些不忍接下去。
“自我母親去世,父親封了這公主府,不許我去,我便也留在了宮中,父親以為我並不知道這府院是母親一早親自置辦的。”清河頓了下,垂眼道:“但其實我都知道。”
母親死後,她也曾偷溜去公主府呆著。
李知一愣,後知後覺地想起那日清河的話來。
她曾說,太過熟悉了。
李知微捏緊指尖,眸中浮著歉意輕聲道:“筱雨,我”。
清河卻笑起來,抓住她的手,不讓李知繼續說下去,“三娘不必多想。”
她隻自顧自言:“父親為何不讓我去,我其實也知道,隻需要看一眼,我便知道這公主府是誰置辦的,他不想讓我陷入以物睹人的悲傷。”
“可是,人不悲傷,那是假的。”
李知垂目。
風卷著她的衣擺,忽而勢頭漸大了起來,永嘉坊中的風一路向西,灌入景鳳門的大街之上。
此刻謝愈正出宮。
“五郎!五郎!”
謝愈剛上馬,便被一聲叫喚驚得拉繩。
他調轉馬頭,挾其腹向前,卻隻聽“夫人二娘”四字入耳。
“我說夫人同二娘早時就已入長安,如今在永安坊的宅院裡頭呢!”怕謝愈未能聽清,扶回又拔高嗓音朝他複述了一遍。
謝愈一愣,頃刻眼中落滿笑意,打馬又轉了個方向,道:“不回崇仁坊了,去見母親和聽白。”
許是兩年未見的親情思念裹挾著心頭的興奮,向來不再街道之上快馬馳行的謝愈,揚起一陣灰土,扶回跟在身後駕馬,也是舒逸暢快得很。
謝愈推門,穿過堂廊,便忍不住喚了聲,“母親。”
謝聽白正給那院正中地上的小綠梅澆水呢,恍然聽見男子的聲音,一轉身,就瞧見謝愈快步從那堂廊的拐角過來。
她怔在原地,愣愣地望著謝愈的臉。
下一刻便丟了手中的壺具,朝謝愈奔去。
“哥哥!”
謝愈笑著接住她,瞧謝聽白淚花在眼眶裡打轉,便抱著她打趣道:“聽白,你都及笄了,怎麼還同小時候一樣愛掉眼淚。”
謝聽白撇嘴,抹掉眼淚正要反駁,就見母親從屋中繞出來。
辛歡早聽見動靜邁步去瞧,此刻兄妹二人立在園外,她眼眶不免也有些泛酸。
快將近三年,母子未曾相見。
謝清讓褪去了多少青澀,便是身姿也挺拔不少,從潤州出發時還是十九歲的少年郎,如今已是大人了。
“母親。”謝愈鬆開謝聽白,朝辛歡一拜。
辛歡忙將他扶起來,“如今咱們一家好不容易團聚,便少些禮節。”
喬遊受夫人囑托買了些丫鬟仆人回來,剛領著人過來,就瞧見謝愈已立於庭中。
他一喜,忙快走了幾步道:“郎君!可沒把喬遊忘了吧!”
謝愈轉過身望他,自是一笑,“喬遊,你長高了許多。”
喬遊垂手立在那兒,因謝愈這句話很是開心。
“進去吧。”
謝愈抬步向前,瞥了眼園中那一棵小綠梅。
這一眼,可被謝聽白將好捉住。
原先她同母親進院時,就覺得奇怪,這麼大一片空地,竟隻種一株小綠梅,還未及她四分半的身量高。
後來自謝聽白問了句,扶回才笑著解釋,這小綠梅來曆頗為不同,乃是謝愈心上人所贈。
謝聽白歪頭繞到謝愈跟前,彎唇揶揄,“哥哥不會在睹物思人吧。”
謝愈一愣,回神將她扶正,又敲了一下謝聽白鼻子,並未應答前句,隻溫聲道:“看著些路。”
這落在謝聽白眼中,就是謝愈麵子薄,不好意思!
她偏又湊到跟前,笑嘻嘻道:“哥哥什麼時候帶我和母親見見她?”
瞧謝愈又想將她推走,她便低頭又鑽向前,謝愈無奈笑歎了口氣,隻得由著她。
就聽她退了一步道:“遠遠瞧一眼也好呀。”
辛歡雖不知自家兒郎是如何追小娘子的,但隻憑這支支吾吾不提一句的模樣,想必定是人家女娘還未應答。
她便將謝聽白拉過來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彆再多言。
謝聽白撇嘴,隻好乖乖地跟在母親身後。
一眾人進了主院內坐下,辛歡隨意尋了個話頭想將謝聽白支出去。
“阿娘有什麼話非要背著我說?”謝聽白委委屈屈地開口,不情不願地挪著步子出去。
謝愈便抬手,替母親斟茶。
“清讓,你信中同我說的女娘,如今你和人家是互定了心意,還是你一人單相思呢?”
辛歡如今何事都不愁,也就隻掛心自己唯一的一雙兒女。好容易見謝清讓有了心儀之人,自是要弄明白,不能出了差池。
謝愈手一頓,將茶給母親遞去。
他說的有些猶豫,“如今,我同李三娘已是互定了心意,隻是……”
辛歡見謝愈沒個下文,剛端起的茶也不喝了,追問道:“隻是什麼?”
謝愈收回手,思索了片刻道:“隻是如今我在長安未有建樹,我想在等上半年。”
李公的話,他未開口同母親言。
“話雖是這個理,但是長安半年升官哪有這麼容易,多少人三五年也還是原位呆著。姑娘家的青春寶貴得很,如若半年之後仍舊是八品,你該如何呢?”
他該如何呢?
謝愈因這話垂眸。
李公說半年的時光,究竟是等自己有所建樹,還是旁的,他還參不透。
但不論是哪種,在這半年之中他也必要有所擢升。
辛歡見他不說話,也不在提了,隻道:“若真喜歡人家女娘,就好好的彆辜負人家。”
謝愈正色,“阿娘放心,我定不負李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