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見他一股腦的交代清楚,一時怔住。
這人……倒是熱情。
周硯起身,將茶盞置於李知桌前。
“多謝周小郎君。”
李知默了一刻,掀起眼簾道:“妾姓李名知,小郎君叫我李三娘便可。”
周硯眼睛一亮,笑著撓了撓腦袋,“李娘子的名號在長安城很是響亮。”
李知將茶盞移到跟前,彎眼搖頭,“風言風語罷了。”
她略一垂眼,望見麵前的那杯茶,似有處處茶花,隨風茵茵攢動。
李知眼眸微定。
嶽山雲霧茶。
她抬眼看向周硯時多了些打量。
雲霧茶是皇室貢茶,生於南嶽雲霧繚繞的高山之中,形似刀劍,色澤青翠,一塊茶餅在長安約要三十貫。
周硯瞅她方才一直盯著茶盞,想來長安城如李娘子般的貴女飲茶也必是上品,便道:“李娘子放心,這茶雖不如皇室的嶽山雲霧茶正宗,但也彆有另一番風味。”
李知一愣,“這茶……不是嶽山茶麼。”
周硯搖搖頭,朝她笑言:“這茶來自江南東道潤州。”
“潤州。”李知沉吟。
謝清讓的家鄉。
就聽周硯接著道:“我下潤州時,結識一茶農,他贈予我的。潤州的雲霧茶也很是聞名,受江南人喜歡,價錢同皇室貢茶所差不大。”
李知便有些不好意思,“勞周小郎君破費了。”
她垂目,輕飲了一口,“聽方才周小郎君所言,應是去過許多地方,不知小郎君最遠去過何處?”
周硯思索半刻,“最遠應是同父母去往成州,不過那已經是四五年前的事兒了。”
今早看得傳報現下還曆曆在目,李知很快就捕捉到了話裡頭的字眼。
大豫十一年的成州,正逢兵亂。
便聽周硯歎了一聲,“那年成州下了一個月的大雪,又將要打仗,父親母親便帶著我下了揚州,不過我算是運氣好,瞧見過已故的誠太子一麵,在成州成縣的集市上。”
他依稀記得誠太子同身旁將軍起了些爭執,周硯便撓撓頭,“說來,我還聽見一些機密呢。”
李知聞此微驚,壓著聲音有些好奇道:“什麼機密?”
“其實也沒什麼,隻不過聽見誠太子說退兵。”周硯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也隻聽見這兩字。”
“退兵?”
李知念著這兩字,一時怔愣,有些難以置信,她記得誠太子是主戰的。
不過戰事多變,許是有其他的考慮。
隻是那句“太子死,損兵六萬,河西儘沒”的慘烈,總是讓她不由得多想。
糧草所剩不多,退兵,豈非不是最好的一條路?
促使誠太子執意發兵的緣由,如今她不知曉,也不知世上還有幾人知。
因著日期將近,扶回這幾天從崇仁坊騎馬出發,守在那春明門前,一大早就盯著來來往往入城門的馬車。
估摸著夫人同二娘也該進城了。
他站在興慶宮牆下,瞅著春明門,時辰尚早,並無過多的行人。
扶回又瞅了一眼二城守牆上站得筆直的兵衛,索性這春明門隻一道拱門,一隻眼便看顧得過來。
宮牆仍是灰蒙蒙的,天正發暗,惹出人些許困倦之意。
扶回打了個哈欠,正想著要不去後頭的茶肆前坐坐,便聽見一聲洪亮又熟悉的聲音,震得他腦內立刻就清醒起來。
“扶回兄!”
剛過一城門時,喬遊眼尖便望見他的身影。
喬遊坐在馬車沿外,興奮地朝他揮手。
扶回自是聽見了,他眉梢都飛揚起來,張著嘴滿臉笑意,上前快走了幾步。
喬遊過了二城門,興衝衝地跳下車,牽著馬朝他去。
車裡頭的人早已笑著掀簾。
扶回一下子挺直腰杆,叉手行禮立在一旁。
“咱們多少年沒見了,扶回兄!”
喬遊抬手拍了下扶回的肩,許是太激動,力道便有些大。
扶回嘴角一抽,他忍著痛,仍是帶笑著瞥了他一眼,隨即又將目光移到那馬車上。
喬遊見他這樣,抱臂在旁有些古怪地上下打量他。
聽見車內動靜,他又轉過身去扶夫人和女娘。
謝夫人同謝二娘笑吟吟地下了馬車。
謝聽白四處張望了一番,隻瞧見扶回一人,便問道:“哥哥沒來麼?”
“郎君還在宮裡頭呢。”扶回一邊回這話一邊朝馬車裡瞧。
硬是在無旁人下來。
他嘴角的笑容終於有些下撇。
“夫人同二娘一路上沒帶女婢男仆侍奉麼,郎君要是知曉該心疼了。”
喬遊擺手,“怎麼會?都在後頭那輛馬車上呢。”
正說著,他便撇過頭,望向二城門下正朝他們行來的馬車,“喏,他們來啦。”
扶回的心一下子又跳動起來,叉手禮握得更規矩了些。
韶秋下了車,就瞧見立在女娘身後的扶回,便朝他一笑,抬步行至謝聽白身邊。
扶回心咚咚亂跳,忙道:“此處離郎君的旅店較近,離永安坊尚遠,不過郎君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出宮,夫人同二娘還是先去永安坊安置下來。”
“也好。”謝夫人牽著謝聽白的手笑道:“上車吧。”
謝聽白頭一次上長安自是好奇,她掀簾四處張望,朝母親道:“長安很是不同潤州呢。”
辛歡將她拉過來,“長安天子腳下自是不同彆處。你呀,記得安分些,彆給你哥哥添亂。”
謝聽白將過了及笄之禮才一年,倒是比小時候安分了許多,自是點頭應下了。
“哎呀,也不知道哥哥在信中提及的嫂嫂是何模樣?”她歪撐著頭,盯著坊外的大道。
辛歡咳嗽了幾聲,瞥她一眼道:“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到先攀上親,不尊重人家女娘。”
也不怪謝聽白多想,哥哥來信之時,隻提了想求娶之事,再就言姓名家世,旁的事一句也不肯抖出來,她當然好奇是何樣的娘子,能讓哥哥動了心。
謝聽白訕訕笑,忙丟了這話頭,湊到辛歡麵前輕拍她的背,“阿娘的咳疾還未好些,如今咱們來了長安,不如請此處的醫者來瞧看。”
辛歡撫了撫胸口,壓下咳意,擺手道:“十幾年的老毛病,喝了這麼些年的藥我也倦了,不必再花這冤枉錢。”
謝聽白知勸不動她,便撇過頭想,等見著哥哥再說。
天簾褪去了灰青,隱見一抹橙亮從東緩緩升起,萬物恍然複色。
李知的衣裙鮮亮起來,有了些光色。
她正同青雀柯紫,還有一眾清河的小丫鬟,垂手立在武德殿外。
視線內忽地闖入一雙黑靴,往上是綠色的衣擺。
李知抬眸,將好和林正傾視線撞上。
“林起居。”
林正傾頷首回禮,抱著一盒物什進殿,行至門前卻被守在一邊的內侍攔了下來。
“林起居,聖人有令,殿中隻留公主。”
李知掃了一眼殿門,複又垂下眼。
連起居舍人都不可入內,也不知聖人是同清河商議什麼。
半晌,便見林正傾踱步過來,隔了兩步站在她身旁。
“李女師今日還同公主去史館麼?”
李知一愣,轉念又想他為起居舍人,知道聖人已暫停清河學業,如今她入宮自是不難猜出。
她點頭言:“等公主出殿便去。”
林正傾聽此卻不說話了,二人一時無言。
不到片刻,殿外立著的內侍喚了一聲公主,清河已經抬步提裙出來。
李知跟過去,瞥見清河神情不似先見明亮,倒像是打了霜的茄子。
她記得這不是第一次從清河臉上瞧見這般神情。
李知垂著手,此刻兩人早已是離了武德殿,她琢磨再三,到底是開了口。
“怎麼了?”
清河扭過頭,眉頭微微攏在眉心。
她的心忽然就跳起來,握著李知的手有些發顫,慢慢又壓下來。
“三娘……皇太”
隻提到這兒,清河就像是有什麼顧忌般,指尖倏然捏緊李知的掌心,她到底是沒把話在說下去。
李知察覺她神情微有慌亂,將另一隻手也覆上清河指節,用力攏了攏。
皇太子……還是,皇太女……
李知停下步子,駐足望她,不再追問,轉而安撫,“既不能宣之於口,便不要想了,將武德殿裡的事且拋開了去。”
清河垂著眼,平複了會心情,聲音有些輕,“其實並非我不想同三娘說,隻是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真能走到那一步,我怕……”
李知聽這話默了半晌,定眸看她,“筱雨想走到那一步麼?”
清河一怔,聞言抬眸。
她不知李知是否猜到了些什麼。
但三娘眼中是鎮定的,亦是溫柔的。
清河搖了搖頭,“我不想的。”她神情中的糾結之色又浮現了,“可是想與不想皆有好有壞,每一個結果我都承受不起。”
“那就隨緣,皆讓天定,如今就好好地看著當下日子,踩穩腳邊的路,何苦自囚?”
清河眉間鬱色散了些,她歎息一聲,找回些自己的精氣,“三娘說的是。”
瞧見她自己開解,李知便將手放下,二人又抬步沿著宮道前行。
史館已將近不遠,怕清河仍舊沉迷,李知盯著那史館的院牆,轉了話題忽地問道:“史館隻劉相公一人兼修國史麼?”
清河也順著她的視線往前瞧,思索了一會兒,琢磨道:“我若是未記錯,應是隻有劉相公一位,好像還有他的學生,林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