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謝愈入了門下省,所分派給他的雜事繁瑣冗長,他還兼領弘文館直學士,才忙完了門下省交遞來的折子,便要去弘文館整理圖集。
弘文館分為兩院,一處教授生徒,一處為藏書校理。
他將入館內,迎麵便與清河李知二人撞上,俱是一愣。
李知才恍然想起謝愈兼為弘文館直學士,自是會在此處相遇。
“謝先生。”
“公主怎麼……”謝愈望向她身後的李知,不知二人來弘文館是為何。
清河見狀朝李知那邊移了移,“無事,隻是過來瞧瞧書。”
謝愈便也未在追問。
李使期的話橫在兩人心中,一時誰也未開口,一人隻默默翻書,一人坐於案前校理。
倒是清河頗為鬆了口氣,看來那日在雨春樓的話,謝先生還是聽進去了。
謝愈握著手中的筆,心下思緒亂飛,坐了數久,紙上也隻寫了十來字,偏李公的話又鑽入他耳。
李使期要他同昭九保持分寸,定是有根由。
隻是他猜不透,這遠離究竟是聖人疑薛海,還是有什麼其他的緣故。
弘文館的藏書頗為豐厚,玄紅色的木架自地朝天約七尺高,李知立在那木架前翻找,撇過身子一抬眼就能瞧見謝愈。
不知為何館中藏書樓裡竟無一人,儘管如此,自打他二人進來,便是一句話也未曾說過。
李知盯著他,複又垂下眼簾。
有些惱。
父親既同她說這話,必然是同謝請讓亦叮囑過了。
她隨手抽出一卷翻開,書卷遮擋住那人半邊身,李知瞅著書卷邊,視線拉長偏又移到謝愈身上。
不期意間,李知同他抬起的眼眸倏然相撞。
昭九站著,手中的書卷偏也遮住她大半張臉,謝愈抬眼時隻瞧見一雙未透出任何神情的眉眼。
李知秋眸一頓,指腹緊捏著書卷,她轉了個身徑直朝裡去了。
謝愈頃刻如坐針氈,手中的筆,是徹底握不住。
他擱下筆,微緊了緊拳,扭頭朝裡張望一眼,正欲起身,樓中便有人邁步進來。
兩位楷書手才從教習生徒處回來,陡然見樓中的女子,玩笑聲就停住了。
清河抬眼望過來,兩人俱是唬了一跳忙收了臉上的笑,恭恭敬敬行禮,“貴主。”
瞧見坐在不遠處的謝愈,又偏轉過身來道:“謝補缺。”
李知聽見動靜,從內裡繞出來,立在清河身後,亦抬手朝他們行禮。
那二人不知她是何身份,隻見她衣著不是貴主身邊的女婢模樣,便也隻好拱手回禮。
楷書手入座,弘文館內很快就靜了下來,隻餘下筆墨在紙上摩挲的聲音。
往前,他二人還能邊寫邊隨意叨叨兩句,如今是背也躬直了不敢鬆懈半分。
謝愈垂頭看著麵前幾乎算作未動筆的修纂,眸子透著些無奈,他緊握的手掌慢慢鬆開,隻能將置於案幾上的筆複又拿起。
他想,宮中不便宜,總得找個機會,同三娘說明白。
樓中坐著的兩位楷書手像是終於呆不下去,各自對視一眼,斂著氣快步離開。
出了這樓外,一人歎了口氣道:“在那裡頭呆著,當真是受不住。”
話還未畢,他扭頭便見弘文館門外,一個小內侍伸著脖子張望了好幾眼,又同一位中官交談起來,而後一溜煙地跑沒了影。
“哪裡來的內侍這麼沒規矩。”
另一人也瞧見了,攏攏袖子哼兩聲,很是不屑。
季昭轉過身,同那兩個楷書手笑著行禮打了個照麵,“方才是聖人遣人來傳話的。”
兩人瞧清是貴主身邊的老翁,忙拱手,“一時失言,內侍無怪。”
將才溜走的小內侍快跑了幾步,躲進一個轉角,便有一人立在那兒等他。
“公主同李女師先入了史館而後又來了弘文館,公主翻看了戶部遞來的災害記述,身邊的那位侍讀則是兵部傳報。”
小內侍麵前那人微點頭,出了宮道拐角,朝著前處的門下省邁步而去。
“宋相公,聖人似乎應允了公主進史館和弘文館。”
宋績江手中的筆一頓,撩起眼皮望他。
“公主是早晨入的宮,陪同在身邊的還有那位李女師。”
若不是科舉之案將他門下省的眼損了大半,他何至於動用公主身邊的眼樁。
公主入弘文館倒是沒什麼,隻是進這史館……
宋績江擱下筆,微微頷首。
就連他入史館也非得有詔,公主入史館是為得什麼。
隻看看賑災記述和兵部傳報?
“李女師……”宋績江抬眼問立在麵前的人,“她是李禦史的女兒?”
“是。”
宋績江沒說話,手敲了敲案幾,反問了另一人,“謝愈呢?在門下省如何?”
“按左相的吩咐,給他派了許多雜事,他倒是沒有什麼怨言,如今好像是呆著弘文館裡頭。”
“繼續盯著些他。”
那人應了聲是便退下了。
鄭源從旁起身,繞到宋績江跟前,眉間頗有些愁色。
“逢縉,也不知為何,這科舉之案總讓我心裡頭不踏實。”
宋績江筆未停,也未抬頭。
“怎麼,人都死了,你心倒是不安了?”
鄭源便歎了口氣,踱步繼續道:“程美中和楊士還活著,於商卻是死了,我們雖暗中出了手,但門下省的人一個也沒保住。”
“這買賣,不劃算。”何況程美中動手時定然察覺暗中有人相助,下獄後卻隻字不提。
“我隻怕四年前的事兒他能擺咱們一道,往後不知過多久又給咱們遞一記棍棒。”
宋績江不在意,“怕什麼?”他直起身朝鄭源彎唇,“你若不安,讓他二人身埋崖州也未嘗不可。”
“算了。”鄭源擺擺手,“他二人既去了崖州,想來也翻不出什麼風浪。”
“隻是,薛海竟然不保他中書省的人,我總覺得有些蹊蹺,難不成是因為於商的大哥於參在他中書省?”
可這於參在這中書省做了四年的右拾遺,仍舊還是個八品,也並不朝堂上出聲麵露,更不必說親近聖人。
鄭源抬眼去瞧宋績江,便見他神色淡淡,手中的筆也放下了。
一提及薛海,宋逢縉便戾氣叢生,偏真遇上薛海又是一副煙清雲淡,言笑晏晏的模樣,嘴裡頭的話卻如刀子似的。
鄭源歎了口氣,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如今中書門下各是損兵折將,李由林倒是分毫未傷,我總覺得科舉一案和他脫不了乾係。”
“會不會這程美中和楊士是李由林的人,不說彆的,隻說這程美中任他官居四品銀帛再多,手怎會伸進宮內這麼深,我們在暗中的人他可是知曉了一半。”
他盯著宋績江,難得正色下來,“逢縉,我隻問一句,若真有這麼一日,你能同薛海一道共除李由林嗎?”
在這個朝堂之上,沒有人不恨李由林的逾權逾舉,其中,更以薛海為甚。
宋績江卻笑了,細看卻是沒什麼笑意的,“鄭自涇,我說過,這王朝是何模樣我並不在意。”
他眸中冷色翻湧,吐出來的字也恰如鄭源所料。
“我隻要薛海身敗名裂,死不得安息。”
鄭源閉了閉眼,將手移開。
罷了。
李知從弘文館出來時,天色已接近正午,她同清河便在宮內用了膳。
“三娘我得出宮一趟,你同我一起走麼?”
李知便問:“筱雨去何坊?”
清河略思索一番,“應是先去永嘉坊。”
李知憶起那日去永嘉坊時遇上的墳典肆,點頭言:“那我同你一起去吧。”
宮道闊大且平整,馬車走得十分穩當,但李知卻有個毛病,每每身置於此,便昏睡得很。
清河掀掀起車簾一角,透進一束暖陽,照得馬車內透亮起來,也浮了些熱氣。
李知有些轉醒,扭頭朝外瞧了瞧,車已行入永嘉坊內了。
也不知今日那墳典肆開著沒,正琢磨著,李知就瞥見那鋪麵,店家正窩在裡頭手捧著書。
“筱雨,將我放在這裡吧。”
清河不知她瞧見了誰,有些好奇地探出腦袋張望一番,朝外道:“停下。”
又轉過頭望向李知,“既如此,三娘一人在外,切勿在坊間逗留太晚。”
“筱雨放心。”李知掀簾下了馬車,提裙朝那墳典肆行去。
肆前仍是用有些破舊發朽的木架支著一個小攤,擺滿了古書,較她上次尋訪之時有所不同,如今像是又集了一些新書。
李知立在那肆前挑書,坐於裡處的店家聽見動靜抬頭掃了眼,恍惚覺得有些眼熟,仔細一瞧,這不是那日同劉相公攀談甚歡的那位小娘子嘛。
既是劉相公熟人,於他便是貴客。
周硯忙迎上去,拱手笑言:“娘子要瞧什麼書,不妨進來坐。”
李知拿著書抬頭抿唇,道了句多謝。
周硯又去木箱裡尋那茶餅,李知見狀,想起劉相公來時,他也碾作了一杯清茶,一時卻又不好開口讓他不用費心。
她擱著書,瞧他已在碾茶了,便隨意搭話道:“妾見郎君年歲尚小,是長安人士麼?”
周硯一愣,抬頭笑道:“某姓周名硯,字子墨,將滿十七,並非長安人士,原籍在劍南道成都府,隻不過少時走南闖北,如今幸受劉相照撫在長安有了一處地方落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