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這日聖人遣中官召公主回宮,清河便入了宮,順道同李洵稟明想去史館與弘文館學練。
這事原是不好辦的,但李洵的反應倒是出乎清河意料,阿耶竟是眉眼有欣慰之意,爽快應下,寫了道手諭。
翌日一早,清河就帶著李知進宮。
史館靠近門下省,同弘文館對望,若從千秋殿出發,皆得穿過右延明門一路向左,那方稱為——左院。
李知對宮中並不相熟,她跟著清河入了左延明門,行了一段宮道,史館便在前處。
院落寬敞藏書豐富,更有棗樹成蔭。
看門的亭長有些昏昏欲睡,靠在紅柱上,哪裡瞧見有貴主將至。
常跟在清河身後的中官眼尖,那亭長同他有幾分交情,他便快步向前,咳嗽一聲。
亭長被響動聲吵醒,剛抬頭恍然見自己跟前站著人,早已心驚肉跳,揉了揉眼才看清是何人。
“你怎麼來了。”
季昭側過身,亭長的視線便開明了,還未伸脖瞧清,耳旁便落下一言,“貴主來了,還不去通告。”
亭長唬了一跳,後忙打發身邊人去內裡知會,自己則同季昭快步彎身迎了上去。
“貴主。”
清河駐足,“我已同父親稟明了,隻是來瞧瞧書,並無旁的事。”說罷將聖人的手諭遞給他察看。
亭長點頭應下,“貴主請。”
“內裡有劉相公同林起居。”
李知跟在清河身後,邁步進去時,便見館內約莫三五人,皆起身朝清河拱手,“貴主。”
劉欲站在那主座旁,望見李知,便是一笑。
這李使期府上的小娘子,倒還真的來了。
林起居也是起身拱手,視線被立在清河身後的李知所吸引。
恰逢日頭尚足,細碎的光束穿過史館的門,塵埃都慢了半寸,輕輕悄悄地落在李知衣間,將整個人都攏了一圈。
好清秀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身著不同宮中女婢,微低著頭,站在一旁十分規矩。她隻抬頭輕掃了一圈,恰同劉相公對上,便彎唇笑起來。
他記得亭長進來知會貴主至,劉相公便問了句,貴主身邊還有何人。
亭長答道:“還有位小娘子,不知道是何人。”許是想起聖人曾給清河公主請了位女師侍讀,他才又朝劉欲補充道:“應是貴主的女師。”
便見劉相公“哈”了一聲,抖抖胡子,“這小娘子還真聽老夫的話。”
林正傾聽出不同,偏頭湊過去,“老師將貴主騙來的?”
卻見劉欲將手裡的書往林正傾腦袋上敲,白他一眼,“小子口無忌。”
公主貴駕,一時眾人倒是有些無措。
清河拱手朝劉欲同林正傾行禮,“各位明公不必拘束,清河此番隻欲來觀看些史料。”
典書聽此便上前,“貴主是想查閱何史料,您且上座,下官替你翻找。”
清河對李知相視一番,有些犯難。
劉欲見狀,知曉這二人皆是一時興起,如何能說出個所以然來,便將手中的書卷放下。
他起身走到李知麵前,垂手對著清河言:“這史館裡頭有國史、有各朝實錄、有起居注、有時政記,還有官府各部送報的記錄,不論是禮部呈遞的祥瑞、太史局占卜的吉凶、太常寺新錄的樂章,亦或是兵部捷報、戶部賑災、百官諡號皆在此。”
劉欲摸了摸胡子,笑道:“公主若說個大致,典書也是要尋好久的。”
清河就著劉欲的話理了會兒。
“那便瞧瞧戶部遞來的災害記錄。”
典書抬頭一愣,轉頭見劉相公也未說什麼,便退步進了一間小屋翻找兩三刻,好容易瞧對木架了,書卷中的內容年份卻雜亂的很,他往後隨手挑了幾份,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遞於清河公主。
李知便見劉欲望著自己,雙手攏在紫紅的衣袖中,笑得和藹。
“李女師呢,想看何史料?”
清河已經接過典書手中的卷軸,尋了處坐下,李知想了會便問:“劉公方才所提及的,皆可看嗎?”
“倒也不全是,本朝國史還尚在修撰,便是聖人來了,也瞧不成。”他抖抖衣袖,見林正傾仍時不時張望過來一眼。
劉欲扭過頭朝他道:“虛覆,過來。”
林正傾忽地被叫,也不知劉欲意思,隻得放下書過來。
他垂著手,還等著老師要說些什麼,便見劉欲又轉過頭同李知解釋,“不過餘下的便沒什麼顧忌,乃至前朝的史書皆可,不過翻找起來麻煩許多。”
“劉相公認為妾適合看何?”
劉欲笑著擺擺頭,“這老夫可無法代勞,總歸得看李女師想涉獵什麼。”
李知無法,微抿唇抬頭對典書道:“勞典書替我尋一尋兵部以往的傳報。”
此話一出,不光是典書掌固,還是劉欲同林正傾,皆是訝然之色。
哪裡有女娘進這史館瞧兵部傳報的。
劉欲最先掩了異色,招招手笑著吩咐典正去尋,自個兒回了主位。
那林正傾同李知站著,一時才發覺老師將他叫來像是未瞧見他似的,在旁做了半天的陪客。
他與李知對視一眼,就見李知微垂手向他點頭行禮,林正傾便覺得有些尷尬,亦行了個禮灰溜溜地回了老師那裡。
典正進了另一間小屋,心下卻嘀咕這公主和女師真是奇怪,一個看戶部一個看兵部,聖人許公主進史館便已是怪異,莫非是……他搖搖頭驚覺這是自己不該瞎想的,忙又翻找起兵部抄送的文書。
李知接下後,道了句多謝。
她拿起帙袋上的木簽,黑墨再上,是六字入簾——
大豫十一 河西
李知眸子一頓,五年前她將十四,她翻找著腦中的印象,隻知誠太子死於會州,河西之地失於吐蕃,北庭安西從此與大唐相斷。
她抬指撫了撫灰塵,便打開書卷,五年的積灰使得它個中字跡,有些陳舊不清。
林正傾坐在劉欲右下,抬眸瞥了眼李知,便見她正垂身,看那書卷看得仔細。
古者,左史記言,為起居郎。右史記動,為起居舍人。他作為聖人的起居舍人,自是知道那女師為李禦史家的小娘子,也曉得她單名一個知字,字為昭九。
隻是從未見過,今日一瞧便覺得這小娘子與坊間傳聞所說,確是相似。
卻仍想不明白李知看兵部傳報是何緣由,她的父親是禦史大夫,莫非……是兵部又有哪位官員要遭殃了?
自覺猜出了幾分頭道,林正傾眉眼便有些喜色。
劉欲朝右邊瞥了眼,恰好將林正傾支著腦袋,眼神放空,盯著人小娘子傻笑的模樣儘收眼底。
他嘴角一抽,氣不打一處來,將書往桌上一扣,“林虛覆,要瞧滾過去瞧。”
林正傾眉毛一抖,扭頭望他老師,眸中還有些無措,隨即就著劉欲的話才知曉是何意思。
劉欲這一聲吼,將眾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
李知被這動靜驚動,偏頭,有些不明所以。
林正傾原是有些委屈的,如今隻剩下想找個地縫鑽進去的心思了。
李知收回眼,心又放在了這大豫十一的書卷上。
文征統領北庭、安西、河西三鎮節度使,是本朝統領地最大,兵力最廣的節度使。河西失守,安西同北庭與大唐分離,倒是真正稱得上山高皇帝遠。
可是,他卻也是最忠於王朝的一位。
李知垂眸,依稀辨彆出書卷上的文字。
大豫十一年二月,臨、洮、河州失守。四月,又失一州。十月,吐蕃圖襲,河西渭、成、秦、岷、原、蘭、會、鄯、廓、吳、涼十一州失守。文征七萬軍止餘三萬。太子退屯成州,文征退屯甘州。
太子與文征通書欲上下夾攻擊複失州。十一月,大雪,太子定等待雪,雪不止。十二月糧缺,太子決計發兵取州,文征猶豫未決,為太子說。起兵,吐蕃分為二道,漸不敵。回紇突南下,甘州破,靈州為回紇所吞。
李知手指輕覆上其後殘破欲裂的一句。
“太子死,損兵六萬,河西儘沒。”
隻將近一年,河西百姓便失故土。
五年,時間拉得太久遠,如今李知隻能在傳報中,窺得往前塞外的刀光血影,她想要分出些旁的情緒,能感知卻永遠也無法共情那時百姓心下的情緒。
因為,她不就是那日過路人口中的“浸在長安城蜜罐裡,隻知風花雪月的王公貴女”?
李知睫羽顫了顫,忽然深刻地明白文字所覆蓋在上的意義。
清河已瞧看完了戶部支入,抬眼時見李知也直起身有些發愣。
“三娘?”
李知恍然同書脫離,還有些發怔,她撇過頭來。
“三娘看完了麼?”
李知便問:“公主要離嗎?”
清河搖搖頭,聲音壓低了些,“三娘不是還想去弘文館瞧瞧麼,時辰不早了,不若現在去,未時三刻我得離宮,便去不成弘文館了。”
李知點頭應好,將案幾上的書卷合上收攏到帙袋裡。
二人起身各自將其還與典書。
“叨擾,清河先離。”
李知也立在身後微彎身行禮。
劉欲見狀,擱下史傳,便同餘下院中人起身拱手,道了句:“貴主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