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轉過身,卻見魯三娘隻是輕扯起唇角回應她。
“怎麼,悔了?”
“哪有。”
李知又抬步,坐回到魯南綰身邊,“那為何怏怏不樂的?”
魯南綰垂頭,手裡頭絞著帕子,“顧宴安家風嚴苛,我同他母親相處過幾次,覺得顧夫人性子淡淡,便有些發怵。”她轉過眼來,朝李知問道:“昭九,你說顧夫人她是不是不喜歡我。”
“胡想。”
李知將她的手拉起來握緊,複又輕輕拍,“有些人天生性子便是淡然,你若無錯,她何來厭惡,再者言顧中丞那樣的家風世族,若非尊長同意,他自己也屬意,又怎會應下?”
魯三娘倒也聽下這話,低著頭,輕輕“嗯”了一聲。
“也未曾想,真就一晃便要嫁做人婦,心裡頭總是有些不真切。”
李知聽此笑起來,“心想事成,何來不真切?三娘不若想想顧中丞那般板正的人物,後日得在這院外作催妝詩,模樣得多有趣?”
魯南綰移眼到窗外,庭中的種下的那片竹子正簌簌作響,想著顧宴安那人,她掩唇笑出聲來,便歎道:“他那樣的人,念這種詩,怕是笑也不肯笑。”
夫妻兩人相處之間的事,她也不好接話。
李知隻同著她一起望向窗欞外,腦中倏忽想起謝愈來。
謝清讓作詩向來清雋,一時竟也想象不出他念催妝詩,又是何等模樣。
被李知這番開解,魯南綰心中鬱結倒是散了,她抬手纏著李知的胳膊,歪頭在她肩頭輕靠了一會兒。
“昭九。”
“嗯?”李知偏頭應了一聲。
“這麼久了,你還未遇見能讓自己駐足的郎君嘛?”
起了陣風,朝這屋內帶進些冷氣,李知瑟縮一下,將案幾上的湯婆子拿住,擱在懷裡。
“我總不是這輩子是為了嫁人而生的吧,若是遇見兩情相悅的人,便嫁人,若遇不見,不嫁我也能過得好好的。”
魯南綰對她這番話早已不見怪了,隻抬起頭瞧她的眼,“真的一個也沒有?”
屋內靜謐半刻。
“有的。”李知偏頭接話。
便見魯三娘神情愕然,一下從李知懷中坐直了身,“是哪家的郎君?”
李知捏了捏湯婆子,微張唇。
“謝愈,謝清讓。”
魯南綰在記憶裡搜尋這個名字,她愣了瞬,開口道:“這人不是……你的習字先生嗎?”
她盯著李知,忽品出些不對勁來,她記得謝愈可是兩年前便做了李知先生。
“好呀,李昭九你竟瞞我這麼久。你方才那句話,我還真以為你是要看破紅塵,出家入山呢。”
“我也未說錯,總歸前句話是我奉行一生的道理,隻是恰好,遇見他罷了。”
魯南綰不忿,“那你此前也不與我說過。”
李知駁不了她的話,隻好展顏攀著魯南綰的衣袖,“三娘從前也未問呀?你瞧今日問,我便答了。”
魯南綰被她一噎,說不出話來。
“那謝愈呢,他喜歡你嗎?”
李知便不出聲了,她總歸還是有些赧然當著魯三娘的麵堂而皇之地說出口來,卻也不想騙她。
魯南綰就見李知微垂著眼睫,輕輕點了點頭。
她便笑出聲來,“難得見你李昭九這副模樣,今日我可不會放過你了,你需得好好同我說說你二人是如何結緣的。”
李知被她纏得無奈,隻好撿著些舊事說與魯南綰聽。
兩日一晃就至,十月初七,崇義坊的街頭鑼鼓喧天。
顧宴安邁步進了魯府,接下聘燕,又在院外作了催妝詩,眾人擁賀得鬨了一番,顧宴安便接下蓋著敝膝的魯南綰一路浩浩蕩蕩去往永樂坊。
李知站在堂中瞧望,便見一聲喜喚,“新娘子接來啦!”
顧宴安同魯三娘邁步進來,一人執笏,一人拿扇。
那方才下婿,這方便戲婦。
魯南綰紅著臉轉席走過,顧家家風嚴苛,便是這戲婦的說辭也文雅嚴謹的很,並未太過分。
跨過馬鞍與米袋,踏入氈席,米盈便撒了下來。
兩人行至禮成,便入青廬。
李知提裙坐下,盯著那青廬微微出神。
今日在魯郡公府上,那顧宴安一本正經地念催妝詩,耳邊卻紅了半片。兩人一個坐著半掩著敝膝臉紅,一個站著耳紅,倒真的極其有趣。
她微揚嘴角,轉頭便同謝愈對上,下一刻謝愈便踱步過來。
“在想什麼?”
四周燈火熠熠,酒鬨聲不停,快要蓋過李知的聲音。
“我在想,魯三娘同顧中丞倒是十分登對。”
謝愈卻垂下眼不說話了。
今日這婚宴又讓他正視起自己同李知。
他如今隻七品,剛來長安已快三年,卻並無什麼根基,宅院也將才買了□□畝地,將昭九娶進府裡豈非讓她受苦。
他同李知,倒才是不登對。
謝愈蜷起指尖,輕說道:“我會黽勉的。”
李知怔住,方才悟過來謝清讓話裡的意思,複而彎眼莞爾。
“謝清讓,我早與你說過,旁的我並不在意,我在意的隻是郎君的品行,他是否尊我愛我,是否辯事理,嫉惡行。兩人若是靈魂相契,便是身處山野田間,也是甘之如飴。”
謝愈卻望著她搖頭,黑眸微動,眼底如池水澄清,“世人定下婚習,你不在意,我總該為你的尊長親朋在意。”
“你這樣好,該配上更好的。”
至婚宴結束,月已高升,李知同著父親母親上了馬車回坊。
一路靜默。
陳徽仙忽出了聲:“昭九,你也不小了。”
這魯家顧家的婚事一完,長安城適齡待嫁的高門女娘也不剩多少。
李使期一聽,忙將她一碰。
陳徽仙未理會他,直言:“昭九你同阿娘說,你對謝愈是什麼想法?”
“哎呀!”李使期一擺手,扯扯陳徽仙的衣袖,“女兒家的著什麼急,又不是嫁不出去?”
陳徽仙一聽便轉過頭斜睨他一眼,“你心疼女兒,那她終歸是要嫁人的,彆把什麼胡話都往外說,你在魯郡公酒席上說的話我還未同你算賬呢!”說到後處,她便帶了點氣,“什麼養在府裡頭一輩子,你讓昭九當尼姑去不成!豈不讓人笑話一輩子!”
被她這一堵,李使期也扭過頭,無話可說。
李知耳中灌入母親這一番話,心中早已燥意叢生了,偏也賭上氣道:“誰也不嫁了,我去洛陽當尼姑。”
陳徽仙聽她這氣話無法,也知曉是自己話說的不得當,便索性丟了這話頭不言語。
李使期卻冷不丁的來了一句,“謝愈過來想求娶的話,我還沒應下,給拒了。”
李知一雙眸子倏然轉過來。
“李公,我有幾句私話,想勞您在旁一敘。”
李使期跟著謝愈走入偏院,轉過身便見謝愈忽地斂衽行禮。
“李公,恕清讓冒犯。”
李使期見他直起身,一雙黑眸正色有禮,“我想求娶李公令愛。”
“隻是我如今未有所就,也隻將在永安坊買了地宅院,將母妹從潤州接來。李公不願令愛早嫁,我亦不願三娘跟著我受苦,我隻求李公給我半年時間。”
話畢他也未起身,躬著腰垂著眼簾,等著李使期的回答,心卻是跳動如鼓。
李使期端視眼前這位年輕郎君,擲下一句話來。
“我還未答應。”
謝愈背脊微動,又是拱手,“清讓知道,李公若是不應,我自不會在叨擾,隻是,謝愈是真心愛重令愛,願同她共待一生,再無旁人。”
李使期略過他,望向那一排的幟旗燈籠,火光之下,薛相正舉杯同魯郡公賀酒,目光便又落回到謝愈身上。
如今這婚事是必不能結的。
“謝愈。”他張了張嘴,終是把話接了下去,“現下我不能應,但是,可以等。”
半年的光景,看看這位新晉的補闕又會是何模樣。
謝愈垂下的眼簾驀然一抬,他不知李公的話是何意思,卻仍抱有一絲期寄,“那清讓半年後,再上府提親。”
“你既入了門下省,往後昭九入宮你也不必相接了。”
門下省辦事處以太極殿為中相對立,中書在西,門下在東,確為不便宜,但他在李使期話中聽明白了另一層意思,往後他同李知,需得保持距離。
謝愈瞳孔微轉,低下頭,應了聲“好。”
李使期回神,便見昭九一副愕然欲言的樣子,他同陳徽仙相視,心下各自都有了猜想。
李知見母親聽到父親的話竟也未給個回應,倒像是知道一樣,她這才慢慢悟過來,兩人方才怕是同自己演戲,故意要套一套她的反應!
李知揪著衣擺扭頭,聲音有些悶,“既然拒了,還來問女兒作甚?”
“總歸是要知道你對他是何心意,你若沒有這心思,豈非亂點了鴛鴦譜?”
李知聽了這話愈加悶煩,一句也不搭理了。
陳徽仙見狀悄悄抬肘碰了下李使期。
李使期會意,心下咬牙歎氣。
便見他虛擦了下汗,開口道:“昭九,往後同謝愈得保持點分寸,若是碰上了也不要有……”
李使期還未說完,李知就轉過頭打斷了他的話,“父親不必再說了,三娘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