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觀回頭轉向,抬目去瞧,隻見於參抱著笏板,神色淡淡,獨步一人。
大理寺府門前的那一幕便轟然入腦,他歎了一聲,拍拍謝愈的肩,“於參被戲稱作瘋子也不無道理,往後離他啊遠些,免得他遷怒與你。”
默了一會兒,隻聽鄭觀又歎氣言:“左右是我大理寺護衛不周,他弟弟於商死得冤枉。”
於商,想起此人,眸中不免黯淡幾分。
謝愈拱手,不願再同鄭觀攀談,“鄭少卿,謝某有事先行,失敬。”
鄭觀哎了一聲,盯著謝愈的背影瞧了一會,轉頭問胡詠思,“謝愈怎麼升官還一副怏怏模樣。”
胡詠思撇唇輕笑,拉著鄭觀走了,“他才入仕多久啊。”
鄭觀不太懂這話同自己的問題有什麼關係,抱著笏板望那已經快行至宮門轉角的謝愈。
“胡尚書這是何意?”
隻聽他答:“鄭少卿未有他這番心境,便無法共情,也不必懂他。”
宮牆邊的槐樹早已到了結果的時節,風一吹便簌簌搖曳。
忽而掉了一顆落於謝愈頭上,而後順衣滾於地。謝愈錯愕了一瞬,傾身將它拾起,抬眼時便見昭九正立在肅章門前彎眼笑他。
“來時便見五郎神色鬱鬱,這槐果倒是解憂,頃刻將你神分了去。”
李知移眼到他懷中,謝愈懷中是一個木箱,她便猜想許是將中書省中的物什都收拾妥當了。她在宮裡聽女婢傳來消息,謝清讓擢為左補闕。
她知道謝愈不喜拜司主,謝愈這拾遺之位確為阿耶舉薦給右相,靠得是清正有才,也非徒坐其位之人。隻是阿耶即使未同右相走得親近,謝愈或多或少也總會在門下省受些牽連。
但她仍是眉笑眼開,抬手於眉揖禮道:“恭祝謝郎君,擢為補闕,定能立方寸之地,破萬難之兵。”
謝愈啞然失笑,抬手輕點了下李知的眉頭,將那份垂落的槐果遞入她掌中,“你呀。”
李知接下握在手心,便轉頭瞧他,“五郎在想什麼?”
兩人抬步同行,身後的槐樹因風使然,枝葉搖晃又落了些許果子墜於地,隻是樹下綠衣藍衫早已遠去。
謝愈輕歎一聲,眼底的光微微黯淡。
“我從前覺得查案拿人皆是利大於弊,冤錯一人與容忍一人相比,前者苦不堪言,而至望見廨殮房的於商,我才有些恍然,恍然覺得或許我……”
謝愈還未言畢,手上便傳來溫熱,他垂目,便見李知握著他的手,女娘的手柔軟堅定,像是世間最能安撫人的藥石。
風聲泠泠,同溫和有力的嗓音一同灌入他耳。
“你無錯,錯得是那貪官汙吏,官場詭譎多變,你切莫被途中風沙迷了眼,失了心。”
她知道於商的死對於初入官場的謝清讓而言,無疑是當頭一棒。
或許謝愈也自囚於踏著屍體所帶來的加宮進爵。
但是仍是要駁,仍是立在謝愈身前。
昭九那雙清澈如水的眸子正凝望他,謝愈聽見她言——
“謝清讓,你向何而來,便向何而去。”
向何而來。
向何而去。
這句話於謝愈而言,猛然如石擊水。
他深深握緊李知的手,恍然察覺此時仍是在宮道之上,便忙又一鬆。
“我雖不知案件始終,但我也知道此案橫跨四年之久,已懲治了奸人,若五郎不遞上這份折子,於商或許仍然活著,可他卻不能光明正大的活著,他會甘心嗎?”
“謝清讓,總得向前看,要行的路總歸仍是很長。”
謝愈垂眸,低低地嗯了一聲。
李知不欲他再沉於此,便笑起來,問道:“魯郡公可給你遞了喜帖?四日後便是魯三娘同顧中丞的喜事了。”
“遞了。”謝愈望向李知,“我打算赴完兩人的喜宴,便將母親與阿妹接來長安,隻是如今看來親自去接怕是很難。”
“五郎若是不放心,雇些強壯的仆從去接,也能心安。”
“我明白,母親同阿妹行至長安,最快也要半月光景,隻怕他們心急,匆匆快馬倒累壞了身子。”
李知彎唇,接話言:“五郎同令堂令妹分彆兩年,我若是有個親哥哥,便是騎壞三匹馬也不在話下。”
謝愈眉頭一鬆,溫然笑起來,“我那妹妹嬌生慣養的,並不會騎馬。”
李知一聽,便想起那把湘妃竹扇來,想必那扇子姑娘家的應會喜歡。
因著清河住在了宮外,李知如今去坊間尋她倒也便宜許多,進了永嘉坊恰巧在街頭碰見一墳典肆,李知便停住了步子。
鋪上攤著些許舊書,一卷卷的雕印紙書,封皮破舊得厲害。李知拿起一本,掀開內裡仔細瞧了瞧,也未分辨出是何書。
冷不丁的身旁響起一道聲音。
“這是《華陽國誌》。”
李知轉過身,才瞧見站在鋪前的老翁,眼睛倏然一亮。
她將書放下,抬手行禮。
“劉公安好。”
那窩在鋪子裡頭打盹的店家,被兩人驚醒,忙探出個頭出來張望。
瞧清那老翁,便也站定行了個禮,“劉相公來啦。”
劉欲微朝他點頭,目光又轉到李知身上來,“你手上那本《華陽國誌》是本好書,他乃是東晉常璩所著。”
李知又將書封合上,細細辨認了一番,沉吟半瞬,抬頭問:“若昭九未記錯,中宗神龍年間劉知幾劉學士曾在書中誇耀過。”
劉欲便一笑,他早聽李使期常常在他耳邊提及家中的三娘,是個愛鑽史書的料子,如今聽她話中意味,想必那劉公的私撰的《史通》也是瞧過了。
“不錯,李娘子好記性。”
坊間落了幾滴雨水,那店家將置於外處的案鋪一收,往裡挪動了些,嘴上說道:“劉公和小娘子不若進來歇歇腳。”
二人坐定,店家親煮了一壺茶水,又將才在木箱中翻找出來的書遞給劉欲,“劉相公那日提及的舊書,我去慈州可巧碰上了。”
劉欲那眼中光亮一閃,抬手接下,道了句多謝。
李知這才打量起這處墳典肆來,往日她倒是極少見過這家鋪子開門,也是今日趕巧撞見了。她見那店家年紀輕輕,對書卻是極其愛重,又見他與劉欲攀談十分熟稔,想必相識許久了。
正想著就聽劉欲端起茶杯開口。
“那日你父親朝我偷借的書可研讀完了?”
李知點頭,微微笑言:“妾改日親自給您送到府上去,也多謝劉公相借。”
劉欲擺擺手,喝了口茶,說起話來連眉毛都跳動不止,“若不是你父親李使期一連在我耳邊聒噪了幾日,我如何肯借?你也知道史館與弘文館的書外來是不準外借的,我啊,靠著這張老臉,唬住了他們,偷偷藏在袖子裡頭。”說道後麵劉欲吹了吹胡子,聲音壓低了些。
父親雖然與劉相公相識,但她卻極少同劉欲打過照麵。
因而今日李知同他獨自攀談,便覺得,劉欲是個很有趣的老翁,並不古板。
她也笑著開口,“倒是羨慕劉公,能日日去弘文館同史館裡頭呆著。”
“這有何難?”劉欲捏著胡子哈哈一笑,將茶杯放下,“老夫給你支個招。”
李知好奇湊上前,隻聽劉欲悄悄言——
“你去攛掇清河公主去弘文館裡頭浸著,你是她女師,跟著倒也說得過去。”
李知眸子睜大,未想到劉欲,一個位列中書門下,又兼修國史的相公,竟然說出攛掇這樣的話來,她忍著笑,轉念又想,確不失為一妙計。
肆外雨勢漸大,那店家忙忙碌碌地收撿起書卷來,李知便起身朝劉欲行禮,“多謝劉公點撥,雨天路滑,劉公注意腳下,妾就先離了。”
她就著湖玨撐起的傘,牽著馬朝著公主府去。
清河聽見李知談及在墳典肆遇上的劉相公,爽快應下。
她彎唇一笑,“三娘既有這個心思,我自當是滿足的,隻不過若真去史館與弘文館我還是得先同阿耶知會一聲。”
李知自是欣喜。
卻聽清河忽然莞爾開口,“兩日後便是那魯娘子同顧中丞大喜之日,我可巧出了宮,如今也正能趕上這喜事去瞧一瞧。”
這麼一提,李知忽想起湖玨的話來,“魯三娘待嫁時日隻餘下兩天,今日如何我也得去她府上,不然,她該惱我了。”
她起身抬眼一笑,“筱雨不若同我一起吧。”
清河想了一番,也起身送她,“還是昭九阿姊去吧,我兀自同你前去,怕反倒讓人拘束。”
李知應下,出了公主府,雨早已停住,她便踩蹬上馬回了崇義坊。
坐於胡床上的魯南綰聽見女婢進來傳話,說李三娘來府上了,忙放下手裡頭的物什,喜得去迎。
見著人進來了,偏又撇過頭氣悶上了。
樊兒在一旁瞧見,將茶放入石碾子裡,笑著替魯南綰解釋,“三娘可是盼了李娘子好久呢,天天念著,不知道的,還以為後日是要嫁給李娘子呢。”
屋內人一聽,皆笑起來。
李知便湊近魯南綰,彎眼瞧她,“這般想我呢,那不若嫁於我算了。”
魯南綰瞪她,她揮手讓屋裡頭的女婢都下去了。
“昭九倒真是大忙人,求你來瞧我一眼都快難如登青天了。”
李知挨著她坐在胡床上,莞爾道:“總歸你做女兒時的尾宴,我定是能吃上了。”
她抬眸,便見那一身青服入眼,垂掛在木架上。
李知抬步行至麵前,細細瞧看一番,“倒真是極細的繡工,如此精致漂亮,你若穿上定然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