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士一臉震驚地望著他。
他臉上火辣辣地燒著,下一刻他便抬手,揪住程美中的衣袖往後帶。
“那份供詞不是你所寫?若非你蠢笨,何至連累我至此!”
“是我不錯。”程美中哼笑。
不過……謝愈不是他楊士的走狗嗎,怎的自己的一份供詞就能將楊士捕到詔獄裡來。莫非是……謝愈給楊士想得什麼新脫身的法子。
思及此,程美中臉又陰沉下來,他掙脫開楊士的手,“你休得意,我若心狠要與你同歸於儘,早將當年鋪中銀兩行蹤說出去了,你我滿門都將抄斬。”
楊士被他這一句氣得不輕,冷笑道:“還得多謝程兄手下留情了。”
“哼,那還是鬥不過你和謝愈。”
“你這是何意?”
楊士盯著他,可程美中卻懶得欲這般小人交談,徑直閉上眼靠回到牆上。
獄中暫歸寂靜,楊士坐於乾草垛上深思,越想越覺著不對勁。
“你如何被謝愈抓來大理寺的?”
程美中嘲道:“不是你的供詞嗎?”
楊士聽罷一驚,“我何時寫了供詞,從頭到尾我隻見一封。”
“你未曾寫供詞給謝愈?”程美中閉著得眼猛然睜開,心也被這話震得顫了幾分。
“未曾!”
兩人都閉嘴沉默,各自才後覺怕是被謝愈給誆騙了。
“你!”楊士一口氣上不來,斥道:“他謝愈說什麼你就信什麼。”
程美中此刻也是有苦難言。
“好你個謝愈!”
可為時晚矣,他程美中早將舊案一股腦的交代清楚,隻差定罪。
楊士閉上眼,與這等豬狗為謀,當真是他來長安所做的最不值當的買賣。
獄中兩人此刻是真的無言再話了。
這場科舉舞弊案與四年之前的科舉一案串聯,便合為一案。既主謀已下了獄,餘下牽涉之人大理寺急速盤查,長安官員聞風聲而動,皆惴惴不安。
大理寺終究是告訴了於參。
他是抬著棺木來的。
於參穿著白麻衣,來到大理寺門前。
談陽舒派人,將施陶移入於參帶來的棺木中。
“於拾遺,請節哀。”
棺木敞開天,大理寺的人圍了一圈皆能目睹那沉木四方天地內,毫無生氣的臉。
有些不忍相看。
可於參卻站在那兒,默然得盯著。
太久了……
於參笑起來。
“我們兄弟二人錯過了多少年呢?”
四年啊,整整四年。
“我為你討得的公道,怎麼是要你死呢。”
他聲音很輕,伴隨著棺板合上,躺在靈柩的那張臉終於,敝不見日。
“起靈吧。”
忽有一聲嘶啞叫喊聲破空而出,哀轉淒涼,令人頭皮都震了三分。
“拒臨!”
謝愈一行人望過去,便見一女子不管不顧奔向靈柩,哭得雙眼發紅,一把將合上的棺板掀翻,柩木落於地,發出怦然一聲。
於參一驚,眉頭擰在一處,喝止住她,“你作甚!”
那女子置若罔聞,卻摸著施陶那張已經毫無生氣的臉,又哭又笑。
“拒臨,才不見了幾日,你怎麼……你怎麼舍下我了……”
她轉而回眸起身,眼尾的淚掛著,眸子卻是萬分淩厲。
她瘋瘋癲癲得朝那大理寺府門下走去,“長安官場,久不見人道,吃人不吐骨,都該死絕!大唐將亡,大唐該亡啊哈哈哈哈哈!”
說罷她眼神決裂,水色的衣袂乘風而去,她轉身奔向一旁,猛得撞上。
一聲脆響,觸柱而亡。
女子額上的鮮血,豔若殘陽,順著木柱而下,沾染進大理寺牌匾前的石板地。
她睜著眼,望著青天,血順著眼尾蜿蜒入地,蘇娘的嘴角慢慢扯起笑來。
拒臨我來陪你了,你可千萬,要在黃泉河畔等等我。
謝愈立在門下,衣袖下的手悄然捏緊,背脊已是僵硬難捱,兩具屍體就這樣躺在自己的眼前。
不知是慘白的天光,還是殷紅的血色,逼得他有些恍惚,謝愈抬頭望青蒼,一時找尋不到破案的意義,又藏在了何處。
這便是世道嗎?
於參驚愕地盯著觸柱而亡的蘇娘,眼神漸漸染上哀涼,這女子怕是同胞弟情誼頗深。
“她是九月上同施陶一起上京的,於拾遺不若將他二人合棺葬於一處吧。”胡詠思撇開眼,歎息開口。
九月上,於參抬頭望向謝愈,猛然想起有一日自己在崇仁坊醉酒遇上謝愈。
他一下怒極,衝上前揪住謝愈的衣領,“你早就知道他來長安了!”
胡詠思同鄭觀見狀,忙上前將二人分開,可於參仍舊不鬆手,鄭觀便又勸解道:“於拾遺彆動氣,我們雖知道施陶上京,可並不知道他是於商,謝愈所知道的比大理寺也隻少不多。”
謝愈有些挫然,他垂著眼瞼,無話可說。
於參鬆開謝愈的衣襟,一把推開他,邁步朝大理寺門柱下,輕彎腰將蘇娘的屍體抱起。
他轉身將二人一同放入靈柩中。
柩板合上,咚然一聲,將他二人與世隔絕。
於商和季蘇未能同生,施陶與蘇娘卻是同死。
於參抬手撣去柩板灰塵,大喝一聲,“起靈!”。
隨即頭也不回地啟程。
隻餘下大理寺門前枯立的眾人,和那一灘星星點點的血跡,以及飄轉的浮雲下,將明未明的天。
李府內
李知將新做好的酥餅揀入盒中,提起木盒掀簾遞於湖玨,“去叫小空備馬我要入宮。”
湖玨點頭接下,便又道:“今日三娘進宮作甚,為公主講學的時候不是明日麼?”
李知彎唇一笑,“許久未見,便也有些想她了,今日去瞧瞧。”
“三娘倒是同清河公主親近,怕是魯三娘知道便要醋了,前幾日在坊間碰上,魯三娘還拉著奴婢的手問姑娘近況呢,想來尋姑娘呢。”
“魯三娘都快嫁作人婦,我怎麼好意思天天纏著她,不然顧中丞該是瞧我不順眼了。”
主仆兩人相視而笑。
不過李知又想,魯南綰的喜事將近,已不到五日,她莫不是有些怯意,臨近婚期,也該去安撫安撫。
她便言道:“等我回來,就去魯三娘府上拜訪,讓她最後作為閨閣女娘再招待我一番。”
湖玨一聽,邊走邊抿嘴笑,“從前魯三娘一雙眼睛都落在顧中丞身上,如今也算是遂了自己心意,也不知道姑娘何時會嫁人。”
被她這麼一提,李知微抬眼。
恍然憶起前幾日煙雲從坊間帶回來的消息,科舉一案已經破了,隻是還尚在整理之中,並未透露太多消息。
李知上了馬車,便盯著那擱在一旁的木盒發怔。
也不知……謝清讓同他母親道明了麼,他還有個妹妹,若相見該送些什麼見麵禮呢。
馬車已行至宮城門外,李知提著木盒下馬,看守的宮門守衛見是她,拱手行了個禮,便也直接放行。
她一麵提著木盒一麵提步向前,如今這宮道於李知而言,已無初來時的勞累,她甚至還會時不時往旁的小道轉悠一會,結識了些許個宮女。
無他,隻是彆處的宮殿靠近內宮,布局總是比自己所常走的宮道漂亮許多,自是瞧著賞心悅目。
“李娘子!”
李知回身便見蘇慧站在一顆宮牆轉角的槐樹下,彎眼在喚她。
那是一處算不得太隱蔽,卻也不多人常去走動處。隻是那顆槐樹生得高大,蔽日遮陰,不失為躲懶的好去處。
李知笑著朝她走去。
“今日不歸你當值?”
蘇慧點點頭,又將放於石墩上剛納的鞋子拿起,“姚尚服才同我們說十日後是李大監的生辰,我便想著替大監納一雙鞋,表一份心意。”
李知聽她提及李由林,眸子停住,複而又笑言:“蘇慧手真巧,宮裡人不論內侍女官都挺敬仰李總管的。”
“自是如此,李大監是個心善之人,統管殿中省與內侍省,我阿弟是內侍省手底下管炭火的,在娘娘麵前粗心犯了錯,是他師傅去求李大監,才饒了他一命。”
“阿弟?”
蘇慧便笑,“是認下的阿弟,我隻有一個親阿姊是在宮中相依。”
說道此處蘇慧又頓了頓,開口接著先前的話道:“不過若是真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大錯,大監也是心軟不了。”
李知便追問:“何樣的大錯?”
她似是有些避諱,四處張望了一番,湊近小聲解釋,“大約幾個月前,五皇子落水,宮裡照顧之人全被杖斃了。其實依我瞧李大監做的也無錯,從前五皇子不受寵,如今也隻剩他一人了。”
李知忙打斷蘇慧的話,“切莫再胡言,立儲一事鬨得凶險,不是你我可私下置喙的。”
“李娘子放心,我也隻是同你說一嘴。”蘇慧歎了一聲,將鞋放於一旁,“其實自從大監杖斃了服侍五皇子的宮人之後,宮裡有些人心裡便不太敬重李總管了,關於李大監的密事如今在私底下傳得正盛。”
李知抬眸,有些好奇,“什麼密事?”
“我聽了一耳,也不知真偽。他們說李大監斂財攬權,從前朝中之事,多是大監為聖人決斷,代聖人行事,不過這是宮外人的說法,內宮的人都知道是聖人下令,大監代為出麵行事。還有人說五皇子的母妃與李大監有私情,不過這事兒我是不信,李大監當年娶莫夫人可謂是十分奪目,內侍裡頭做到這份,也算是有深情。”
“不過,宮人又傳李大監同莫夫人收養的那個孩子,是陳婕妤的女兒。”
“陳婕妤?”李知一愣,那不是五皇子的生母嗎?
蘇慧“哎呀”一聲,倏然起身,“我忘了,齊司衣讓我給她送些熏香過去,李娘子我得先離了。”
“無事。”李知也起身朝她溫笑,“你快快先去吧。”
李知盯著蘇慧遠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她記得阿耶曾同她說朝中大害,除去藩鎮,非李由林也。
蘇慧的話,不知有幾分真幾分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