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愈立於院下,望向程美中。輝光斜入身後,倒顯得他麵色有些晦暗不明。
明明是麵無表情,但程美中總覺著謝愈是冷笑著得,他握緊拳,咬牙開口道:“謝拾遺是什麼意思,敢帶兵獨闖正四品官員的宅院!”
“來人,將他押下。”
謝愈冷聲開口,將玉牌舉於前,“你業已敗露,大理寺速來拿你。”
程美中眼中詫愕,謝愈竟敢直接下令!
“謝愈,你好大的膽子!”
“放開我,放開我!”
他奮力掙脫,仍被迫壓製於地,程美中大罵道:“你一個八品拾遺,無憑無據也敢隨意攀扯,何時大理寺竟像那金吾衛一樣任人狗吠!”
“還是你謝愈替金吾衛奔走,做那金吾衛的走狗!”
程美中跪於地掙紮,麵容猙獰,“你今日抓我,明日你便會被參得丟官棄衣。”
謝愈垂著眸子瞧他,程美中說得不錯,以他一個八品拾遺如此有意羞辱,確實難立朝堂。
不過,他扯唇。
乾他抵事。
程美中死瞪著眼,瞧著謝愈立身未動,也未理會自己的叫罵。
落日的斜陽移了寸,光斑駁上謝愈的臉。
他輕微向前行了半步,將懷中的信紙展開,單手舉於他眼前。
那張白紙黑字徹底地被照亮起來,泛著澄黃。
“楊士的供詞。”謝愈開口。
程美中聽愣了瞬,有些看不太真切。
楊士已經入獄了?
他盯著立於空中的信紙,有些懷疑這供詞的真假。
胡詠思掙開束縛,慢慢收斂住情緒,抓住麵前的那份供詞,細細看起來。
謝愈盯著他,單手背於衣後按了按,等著程美中的反應。
二人一立一跪,除去落日斜照下浮動的塵粒,餘下皆是沉默。
以及,窺看不透的心思。
程美中的手不著痕跡地顫了顫,心下已有些發慌了,但是仍是未顯露於麵。
他與楊士長久通信,一為手中捏些楊士的把柄,拴作一條繩上的螞蚱,便是出事也得一同下水,二為礙於兩人身份,他十分謹慎,一般不同楊士私下會麵過甚。
所以楊士的字跡,他過於熟悉,這狀紙上的字跡是他本人無疑。
可是楊士這小人,他雖有些懷疑,但仍不敢確定。
謝愈孤身一人拿著大理寺正卿的腰牌闖進來,身後隻跟了評事與寺正,本就有些可疑了,大理寺當真如此信任他?還是不想摻和此事?
程美中估摸不準,但他仍需賭一把,才有出路。
程美中將供詞丟於一旁,拂袖“哼”了一聲。
謝愈見狀右手微緊,仍垂眸盯著他,不動聲色。
“楊士汙蔑本官,你將他叫過來,我同他當麵對質。”
“晚了。”
謝愈將那份地上的供詞拾起來,無人看見之處,他輕彎了下唇。
謝愈抖了抖手中的狀紙,開口道:“將程府所有的信件都搜一遍,凡有程美中同楊補闕的來往書信一律交於我。”
程美中眸底一驚,他掩作平靜,“你這是什麼意思?”
謝愈卻突然扯了一下唇角,他邁步朝前,步子很慢,直至行於程美中麵前。
他微低下身,手輕覆上程美中的肩。
程美中盯著他。
肩上陡然感受到幾分微壓下的力,隨著刻意咬重幾字入耳,謝愈在對他輕聲解釋。
“我為楊士除掉證據,為他,謀生路啊。”
程美中眸子驟然一縮。
“你……”
他眼中的驚愕再也藏不住,轉而化為憤怒,開始用力地掙紮起來,“謝愈,你個無恥小人!你同他都是無恥小人!”
他早該想到,他早該想到的!謝愈突查這案子,楊士卻不樂意自己動手,原來就是向著他程美中來的!
也怪他早年輕信楊士,上了這條回不了頭的賊船,如今四年前的舊事舊人被翻出來,殺了於參終歸難逃嫌疑,易留下把柄,所已楊士便想滅了他程美中的口,做他的替罪羊!
好啊好啊,楊士。
程美中已然怒極了,身後壓住他的小吏也不得不多用了五分的力道。
“楊士小人給你了什麼好處,你這般做狗替他奔走!”
謝愈微側身躲過他的叫罵,五指覆上陳美中的肩,俯下身,慢慢添火,“給了謝某一大筆錢帛。”
他微頓,似在思索,隨即輕聲開口,“數目大約可抵,大豫十二年科舉一案所賄金帛。”
後十二字如蛇鑽入腦內,程美中徹底如坐冷窖,他像卸了骨般,癱於一旁,眼神空了一瞬。
大豫十二年科舉一案所賄金帛。
大豫十二年。
鋪子。
程美中的視線移到謝愈臉上,複又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楊士啊楊士……”他眸中染上恨,“你可真的是狠毒!”
他早察覺楊士對他總是過分小心謹慎,不肯多說多做,如今府中有謝愈,府外有楊士親自處理,怕是他想攀扯楊士都不可能了。
除了……一件事。
那便是謝愈口中的,大豫十二年科舉一案所賄金帛。
一旁的小吏將他押起來,帶出庭院。他思緒飄蕩,已經疲於掙紮了。
謝愈懷中捏著信紙,跨步走在前麵。
程美中回身望了眼躲在假石後的程怡月,忽有一陣悲意襲來,震得他眼眶發酸。
無論如何,他都隻能強咽下這口氣。
不能開口,不敢開口。
不然,便是程府滿門抄斬,在等著他了……
大理寺廨內,錄事坐在一旁抄錄。
談陽舒坐於案桌前,胡詠思與鄭觀一左一右,分坐兩處。
“大豫十二年科舉一案中,你所接手的銀子有哪些?”
“記不清了,太多太多,中書尚書門下裡的官員都有,收了一部分,又將沒點為進士的銀錢退了一部分。”
從程美中出了自家府院,他就有些沉默了,獄丞問什麼他便答什麼。
鄭觀是有些詫異的,沒想到謝愈拿著腰牌出去一趟,回來竟然直接讓程美中招了,大理寺正卿的玉牌這麼頂用?且看這模樣活像是被下了什麼話本裡常講述的奇藥一般。
“你最後點了何人?”
“中書侍郎江言和兵部尚書範恩的兒子。”
謝愈立在轉角暗處,聽這話眉心微鬆,同秦治寫不差,看來折子所言皆真,折中其他人,應就是送了錢帛卻未點上。
談陽舒敲了敲案麵,垂眼瞧著被縛階下的程美中,他道:“殺施陶是因為什麼?”
“大豫十二年我於楊士同為考官,登門之人眾多,我與楊士共分銀兩。寇學林當年想要進士之位,隻是人數已滿,便給他提了一嘴於商家世弱,後來於商身死也是寇家動的手,無奈我隻能將他補位。在桂園宴上我見於商死而複生,擔心事情敗露,遂殺了施陶。”
陳述完舊事,程美中便合上眼,緘口不言。
餘下三人皆是一驚,這於商竟然就是施陶!
謝愈腦中一滯,突然浮現起於參那張臉。他一時難以想象,此案一破,讓兄弟二人再一次陰陽相望,是多麼殘忍。
錄事放下筆,移開鎮紙,將供詞遞於程美中,讓他再抄錄畫押一篇。
“出去說吧。”
談陽舒起身,如今他也才明白施陶是誰,李由林用他的目的是什麼。
左右也無妨了,他隻為舊人了卻一樁心事,旁的再不想管。
謝愈將從程府收來的信件遞於談陽舒,又一並將玉牌歸回。
鄭觀見狀,“咂”了一聲,頗有些好奇,“謝拾遺是怎麼讓程美中束手就擒的?”
“謝某隻是堵了一把,堵程楊二人心中有隙。”
胡詠思聞罷追問道:“那你走前寫了什麼?”
談陽舒站在一旁,輕笑一聲,手中正拿著謝愈所寫的“供詞”。
鄭觀湊過身來瞧,掃視一番便也心中明了了,大笑道:“原來是靠一手以假亂真的好字!”
謝愈溫然一笑。
“現在,大理寺可以拿著程美中的真供詞,去捕楊士了。”
大理寺的詔獄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差,隻是陰暗潮濕地很。
程美中就閉眼靠在牆壁上,他且還能忍受這陰冷。
外頭漸漸光亮了許多,摻雜著腳步聲,未幾,恰好駐足在自己所處的牢獄前。
程美中睜眼,便見楊士立在自己麵前。
他愣了一瞬,沒想到楊士竟然還敢來見他,怒火頃刻就上來了。他笑哼一聲,“怎麼,來給我送行?”
卻見楊士麵色也是不善,隻死盯著他,仿佛能將他生吞活剝。
站在楊士一旁的門吏未理會兩人,隻拿著一把鑰匙開麵前的鎖。
程美中心中火氣更盛了,他“蹭”得站起來,破口大罵道:“你這狗彘,還不快滾!”
未等楊士開口,便聽那門吏不耐煩地踹開門,又一把將楊士推進去,“嚷嚷啥呢,進了詔獄還當自己是四品高官呢?”
很快門便又被鎖上了,程美中這才注意到楊士衣袖下同自己一樣,都有鎖拷。
他心下微疑。
“你……你怎麼……”
楊士冷笑,“還不是拜你所賜。”
程美中頃刻便被點燃了,他抬手,鐐銬之聲響然,下一刻便給了楊士一巴掌。
“狗鼠輩,真是能大言不慚地說出拜我所賜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