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火(三) “施陶死了。”(1 / 1)

病梅 山負雪 4165 字 7個月前

“郎君來啦。”不遠處跑來一個牙人正滿臉堆笑。

“我一直在那對麵的酒肆裡頭呆著,盯著這邊呢。”

謝愈“嗯”了一聲,便從牙人手中接過地契與鑰匙。

牙人難得遇見這麼爽快的買戶,自是樂呼呼地向他躬身道賀,說幾句吉利話,“郎君鶯遷仁裡,燕賀德鄰,恭賀遷居之喜,室染秋香之氣。”

“多謝費心。”謝愈謝過後便帶著李知進去。

李知取了帷帽遞給莫雨,跟在謝愈身後,四處打量了一番。這宅子雖隻有□□畝地,但勝在排布巧妙。

扶回自顧自言:“雖比不得潤州的宅院大,但勝在收拾的頗為彆致,想必老夫人定是喜歡的。”

煙雲一聽,便問道:“聽說江南的宅院與長安不同,更有雅味,也不知是何模樣?”

李知想起在書中翻看到關於江南的風物介紹,一時歎道:“我在長安呆了十九年,倒還真未四處去瞧瞧。”

謝愈微頓住腳,溫笑言:“往後帶你去我家鄉看看。”

李知點頭稱好。

既買了宅院,謝愈心下稍鬆,同李知又坐馬車回坊。

如今便隻等這程楊科舉案了,想到此案,他眉心微皺,有種莫名的不安。

李知察覺,微偏頭道:“五郎在想何事?怎麼皺著眉頭。”

謝愈微鬆了鬆眼,輕握住昭九的手,淺笑言:“隻是在想公事罷了,不用擔心。”

“是為那科舉一案?五郎既找到證據,哪裡還怕不能真相大白。”

“倒不是憂心這個,大理寺要護一個證人,我隻怕會出什麼差池。”

李知輕拍他的手,安撫道:“既不相信大理寺,那就雇幾個鏢局的人,日日守在他身邊。”

謝愈被她逗樂,眉頭舒展開,淺淺笑起來,“那豈不是打草驚蛇?”

話音剛落,他便一愣,眸子倏然一縮,輕聲道:“何來打草驚蛇。”

是啊,他總是以大理寺的角度去看,自是做什麼都是打草驚蛇,可是施陶已是遇過一次害的人,旁人早已是恨不得日日不出門,宅內雇百人看護的程度。

施陶若是自己雇些人倒也無可厚非,反倒是明處無一人才叫人可疑。

李知見他反應,彎唇道:“昭九是不是解了五郎的愁?”

謝愈舒然一笑,眉間皆是鬆快明色。

“阿九是解憂花。”

他輕握住李知的手,按了按。

“我得去一趟大理寺。”

李知聞言掀簾看了看日頭,便回望他道:“那我送五郎過去。”

“煙雲。”

車簾外傳來一聲回應,“在呢,三娘要吩咐何事?”

“去大理寺。”

煙雲便吩咐駕車小廝換路,不繞去西市了。

車內的兩人不知何時又抱在一起,如此旖旎旁無他人的氣氛,李知偏扯起彆的話頭。

“最近清河公主被聖人喚得急,連課都停了好久,這幾日我也鮮少入宮了。”

“也好,免你辛勞。”

李知聽罷,偏頭微瞪他一眼。

謝愈便又溫笑起來,胸膛震得李知耳廓有些發癢。

她起身,“那日我進宮,公主問了我昆侖奴的事兒。”

“ 她有些落寞,末了突然問了一句‘安定與對錯不能兼得嗎?’”

謝愈卻忽然收了笑,少有的正色望她,“昭九,宮城裡的事不要探太深,此話不可與旁人提起了。”

“我自是明白的,隻是畢竟與清河公主相處甚久,總是有些擔憂。”

謝愈便不言語了,隻輕靠在車壁,眸底的肅色卻還未消散。

朝中逼迫聖人立儲一事愈演愈烈,如今詔公主多次,應是想將朝中人的矛頭換個方向。

女主朝,隻三字就能掀起巨浪。

哪有願意日日被朝臣所壓逼的皇帝,自是要將主動權捏在自己手中。

聖人隻需掌控好對清河公主所露出的放權之意,便能反過來製住群臣。

帝王之術玄而又詭,此能破聖人處境,隻是太過冷血無情了些。

清河公主已是他唯一的嫡出女兒,讓其卷入立儲風波往後新皇登基,公主又該如何自處呢?

“五郎?”

“謝清讓?”

“嗯?”

謝愈回過神,抬眸。

李知早已立於車下,正掀簾望他。

“大理寺到了,還不下來麼?”

煙雲聽罷同莫雨在旁捂嘴偷樂,又朝扶回小聲道:“你家郎君是舍不得麼。”

扶回原是今日見郎君買下宅子,知道老夫人一行人將要來長安,而自己能見到韶秋,自是樂了一路,如今見煙雲玩笑,便也打趣言:“好事將近,好事將近。”

逗得煙雲莫雨忍笑得辛苦。

另一邊謝愈下了車,囑咐李知莫要逗留太久,早早回家,便轉身入了大理寺。

今日的大理寺瞧起來倒是慌忙許多,跑腿的小吏進進出出。

謝愈稍愣,頓了頓腳。

剛邁步入堂,堂中二人俱是起身,目光齊聚一處。而他們身後,談陽舒也立在此處。

謝愈茫然。

他踱步進來,行至堂中,一麵行禮,一麵問道。

“怎麼了?”

胡詠思立在那兒,同不知所狀的謝愈對視。

“施陶死了。”

謝愈一時像是未聽清胡詠思的話。

“誰?”

他又望向鄭觀,見他亦是一副難言鬱色。

謝愈心猛得一沉,他屈指緊握拳,輕吐出幾個字來。

“人在哪兒?”

“被金吾衛提走了,談正卿前幾個時辰派人以涉科舉之案提回來,估計也快到大理寺。”

話畢,便見一個小吏急急進來彎腰,“鄭少卿,施陶屍體置於廨殮房。”

四人邁步出去,徑直去往廨殮房,便見上木架之上赫然陳放一副屍體,上方披著白麻布。

謝愈僵在原地,鄭觀與胡詠思也都駐足。

良久,謝愈才踱步上前,他指尖微顫,將白布掀開一角。

施陶那張臉就這樣麵見青天,血色全無,本就消瘦的臉如今已隱有僵硬。

幾日前那般鮮活的白衣書生,如今安靜臥於四方小架,他的神色算不得悲戚,也算不得憤慨。

隻是麻木,漠然。

生前將死得那瞬所定格的情緒,隻剩木然。

謝愈忽覺四肢百骸血液翻湧,齊衝入顱中。

對於鄭觀和胡詠思來說,官中不論斬首還是查案,人死已是常事。

可謝愈不同,一個剛從潤州來京,輾轉兩三年入朝的進士,如此快得認識到權利滅螻蟻的輕易,對他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抨擊。

他隻感到從頭到腳灌入的涼意,像是施陶身上渡來的死氣,貼於後襟衣背,碾磨他的意氣。

一汩一汩的,帶著響鈴流水,慢慢撕開。

似嘲弄,又似歎息。

謝愈艱難地起身將白布合上,強忍著不讓叫自己露出一分旁的情緒。

轉身,已是麵色淩然,儘管仍能從中窺得些許慌張顫抖,但他慢慢壓著,步履決絕。

謝愈撇下眾人,傾身向堂中而去。

他取來案上的紙筆寫信,餘下兩人皆愣眼,不知他是何用意。

胡詠思同鄭觀對視一眼,跨步趕去,便見謝愈已放下筆,繼而抬眼望鄭觀。

鄭觀有些莫名,正欲開口,未料謝愈傾身向前,竟直直將他腰牌取下,握在手中。

“你……”

“勞少卿借我人手一用。”他的聲色有些急冷,將玉牌收入懷中便欲快步離開。

胡詠思抓住謝愈,“你作甚?”

謝愈回身望他,神色有些急,“賭一把。”

談陽舒站在門下,盯著謝愈,日光被他擋了大半,看不清麵上的情緒,隻是依舊從容。就像謝愈剛邁進院中,他也隻是無聲地望著剩下的三人。

謝愈將他視若無睹,抬腳向外。

“謝拾遺稍等。”

謝愈腳步微頓,駐足望他。

談陽舒開口,慢慢取下腰間的玉牌遞於謝愈。

“不若用我這塊。”

他眼中仍是不辯情緒,不辯目的。

有一瞬,謝愈覺得似乎談陽舒已經猜到自己想要做什麼。

謝愈凝目望他,微垂下頭,接下那塊腰牌,道了句多謝。

談陽舒轉過身,如瀑日光一下照滿他全身,他仍立在那兒,望著謝愈錯身離開的背影。

流雲慢慢散開,日頭顯得越來越大了。庭外,施陶身上的白麻布此刻更加晃眼,守在一旁的小吏撇開眼,悄悄揉了揉。

光束透過窗欞照入屋內,將程美中衣擺映得晃亮,他此刻心底愈發燥意叢生,連著杯中的茶水也未動幾口。

忽地聽見院外隱有腳步過來,他忙急急跨步出去,也未見來人是誰,劈頭蓋臉便問道:“如何了!”

入眼卻是程怡月一臉慌忙驚恐的模樣,她此刻也未細想父親的話與異處,隻想急急將奴婢的話傳到,好尋個對策。

“阿耶……”

這廂她正開口,院外腳步便紛亂起來,程美中隱約覺得不對,他撇頭望門,不知是何人來了。

程美中死盯著那處,眸子猛然一縮。

程怡月察覺父親身影有些許晃動,她望向從門下邁步走來的郎君,以及他身後帶來的大理寺官兵。

未說完的話便隻能卡在嗓子眼,程怡月又見父親推她離開,暗暗囑咐道:“去到你母親身邊守著。”

她悄瞥了眼謝愈身後的官兵,一顆心就此七上八下起來,絞著手邁著小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