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月當空,四周靜謐。
宴閉後,李知同謝愈繞園而行。
兩人皆不言語,隻是腳下邁著的步子慢了許多,李知垂頭盯著墨綠裙擺,謝愈的衣衫時不時被風掃過她的膝前。
謝五郎在堂中那話……應是同她心意相合吧。
李知快走了幾步,腦中的話演練半響,心卻如鼓般撥動起來。
但她的勇氣仿佛用儘在了撫雨堂內,現下二人獨處之時,便連唇也不敢微啟,隻複又慢下步子,靜悄悄地跟在一旁。
謝愈亦是有些不知如何開口。
撫雨堂內的話已了然,他如何看不清李知的心思,讓昭九先啟齒,他便覺得實在是慚愧。
縱他如今身份匹配不上李府的門楣,卻也至少得讓昭九心安。
謝愈立住腳,望向李知,眸清如水,未言的話已在眼下窺出些方寸。
李知怔怔地瞧著他。
“如今我初入仕途,未有成就,亦不敢讓你嫁與我受苦,但我既心悅你,便是不願讓你受半分委屈,至科舉之案事畢,我將母妹接於長安,就同李公提親。”
他少有地正色下來,語調低揚,藏著些期許,也不願逼迫,“昭九,你可願等我?”
風從耳旁輕巧地拂過,連同的謝愈的話也讓她心下輕癢,而後抑製不住。
“願意。”
李知她仰頭笑望謝愈,語氣帶著些自己都難察得甜膩。
趁著月色下漏,那姣好的容顏似披了層紗。
薄色映染在李知的麵龐,如黑夜裡肆意綻放的曇花,清婉可人。
於他卻是,明豔動人。
謝愈睫羽顫了顫,眼底溢滿了笑意,心尖悸動難掩,他壓住想要抬手的衝動。
“昭九。”他低聲開口,似是勾引,眼眸笑意晏晏,“日後便喚我清讓吧。”
“清讓。”
李知聲色咬的很低,如蛇誘引吞果,乖乖地開口。
直至謝愈輕笑了一聲,李知才後知後覺的羞赧起來。
她垂眸掐著指尖,麵若桃花,幸是月色清冷,緋紅並不過於顯露。
“五郎戲弄我,昭九不送了。”
李知轉身欲逃。
謝愈抬臂向前,指尖輕勾她掌心,轉而一手握住,笑得溫然。
“是我的不是,昭九彆惱。”
他眸光若千山清湖,泛起漣漪,李知心似燙了一下,手指微蜷,手背上的溫度漸漸占據她的心頭。
謝愈才知道,原來喜愛之人在眼前,是顧不上禮法的。
翌日一早,謝愈收拾好便去敲王離的門。
他琢磨了一晚上,此前也曾大致相看過長安城內空餘的宅子,他原是想讓母妹離得近些,但地皮太貴一時無法。如今既是想早早接過來,便也得重做打算。
謝愈望著王離,頗為不好意思地開口,“則禹,我想同你借些銀兩。”
王離想也不想,坐下痛快道:“借多少?”
“一百貫。”
王離喉中的水一嗆,咳個不止,逼得滿臉通紅,哪裡知道謝愈張口就要一百貫錢。
“你做官一月便有三十貫,朝我借三個月的俸祿,我哪裡給得起。”他順了順氣,虛虛開口。
謝愈見他如此反應,也是汗顏,覺得似乎有些太為難王離,便琢磨了一會,“六十貫?”
王離打斷他的話,想先弄清楚緣由,“借這麼多是想做什麼?”
“我想在永安坊買間宅子,將潤州的母妹都接過來。”
王離默不作聲,在長安城坊裡一百貫如何買得好宅子,他又抬頭問:“那永安坊的宅子相看好了嗎?需要多少銀兩?”
謝愈搖頭,“還未相看好,此前有去瞧過,我是想著拿四百貫買個□□畝地的宅子,雖然離得遠些,但也好在清淨。”
王離點頭,他家雖不是家財萬貫,但也有些許積蓄,隻是家中管得甚嚴,手頭有些緊罷了。
謝愈已是想另尋他法,不料王離抬頭望著謝愈,似是忍痛割愛,重重地拍他的肩。
“清讓放心,我定是幫你拿到一百貫。”
謝愈眸光閃爍,拱手道:“多謝則禹兄。”
王離擺手一笑,推著謝愈出門,“同我客氣什麼,今日是那魯郡公的桂花宴,咱們可得動身去了。”
“正是,我去取拜帖,則禹兄去樓下等我便好。”
宜陽坊內的四道坊門此刻已是熱鬨地很,長安城裡的各色郎君娘子皆聚在此處,有些個瞧熱鬨的商販行人也不由得歎一句賞心悅目。
“哎,權貴世家就是過得比平常人舒心自在。”
一人“嗤”了一聲,插道:“這城裡頭和外頭大不相同呢,裡頭太平享樂,外頭誰知道是什麼日子。”
“可不是嗎,這些個王公貴女隻知風花雪月,哪裡知道外頭的事。”
“我那妻弟參了軍,在汴宋留後手底下辦事,我那弟弟的娘子同他分離太久,寄信也想跟著去。”說到這兒,那人似乎是忌諱些什麼,聲音壓得低些,“前些日子我妻弟從兗州寄來了信,說是外麵都不太平,節度使們不安分,叫我勸勸他娘子,就在長安呆著。”
“如今這大些的節度使可不就像王爺,也是聖人福氣薄,幾個皇子皆先他而去。”
另一人忙讓他閉嘴,“這話可彆再提,小心被那宦官頭子知曉了順到聖人耳邊。”
幾人遠遠得盯著騎馬抱劍的金吾衛們,心中都暗嗤。
“我不求彆的,這刀頭舔血的事兒,我隻盼妻弟能保個平安。”
說話膽大的那人耐不住嘴,張望了一下仍說道:“那魏博節度使就在上頭,也不知道……”
李知坐在馬車裡,將這些話聽了滿耳。
聽著聲音遠了,她才掀起車簾一角望了望,窗外透進一束暖陽,照得馬車內透亮起來,也浮了些熱氣,李知半倚在那兒,盯著街上來來去去的人影。
與她而言,那人說得不錯。
李知確實不知外頭的事,隻是幾年前偶然聽著阿耶提及過,各處的節度使有兵有財有民,都有些自己的主意。
她還記得自己頂了一句,“那豈非可以自己劃地做皇帝。”阿耶聽見豎眉瞪眼,好好斥了她幾句,後來便未曾再與她提過節度使的事兒了。
也不知……如今外頭是個什麼局麵。
正想著,莫雨便掀起門簾,喚了聲三娘。
李知撇過頭望她,才知桂園已經到了。
她跟在李使期與陳徽仙身後,落了一步,打量了一番這桂園。
她著一襲藕荷色的軟煙羅,外披月白大袖,插著幾朵羊脂玉簪花,從那金桂枝下徐徐走來,便如玉墜仙子,看著是清心出塵。
園子裡與她相熟的幾家小娘子,被她這身裝扮吸引,紛紛過來同她行禮,她亦是笑著回禮。
“李娘子好福氣,被選入宮裡做女師。”說話的這人是禮部侍郎程美中家的六娘子。
“也非好福氣,李三娘是有些真才學本事在身,才入得了聖人公主的眼。”
那程六娘子裝作未聽見,抬步上前握住李知的手,“三娘在宮中做女師,可知今日公主是否來這桂園?”
李知笑著搖搖頭,“我並不清楚公主行蹤。”
程怡月麵色微僵,很快又不動聲色道:“我原以為三娘因是同公主相熟,知道些消息。”
李知依舊麵色不改,“那怕是讓六娘子失望了。”
“昭九!”
李知回身望去,就見魯南綰麵上含笑朝她走來,身邊跟著的是左散騎常侍家的五娘子張白薇。
“你可算來了,我守著那門巴巴地望著,生怕沒瞧見你。”
“李家阿姊好。”
李知知道她是個活絡性子,唇色微揚向她點頭。
“昭九我帶你去前處賞景,這桂園可有個好地方。”
程怡月盯著三人離開的背影,掐了掐指尖,撇下旁人走了。
那楊士家的小女兒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小聲道:“程家阿姊,李家三娘的話是說清河公主不來嗎?”
程怡月“哼”了一聲,“你瞧她得意模樣,分明是不願透露。”
楊芸便也不敢吱聲,那李家娘子的父親是三品禦史,她哪裡敢同程怡月一般隨意說道。
李知一行人走了一會兒,張五娘便時時四處張望。
似乎是瞧見什麼,張五娘臉上揚笑。
“阿姊們好好賞樂,五娘先行一步。”那張五娘頗為俏皮地朝她們眨眨眼,她年齡尚小,十分惹人喜愛。
魯南綰抿嘴一笑,望著她背影打趣道:“如今宴席還未擺起來,郎君娘子們都在園子裡閒逛呢,她呀,是巴巴地去瞧她的心上人。”
李知聞言了然,倒是反言:“聽聞魯顧兩家好事將近,長安有此二姓的人家多了去,也不知是誰?”
魯南綰一聽便臉紅得像柿子,嗔道:“貫會拿我尋樂。”
李知道:“兩情相悅,這是好事呀。”
魯南綰被她這話說得一愣,“哪裡來的兩情相悅?”明明是……她自個兒一人單相思罷了。
李知邊陪著她朝前走,邊言:“顧中丞那剛正不阿的性子,若不是真喜歡能應下這門親事嗎。”
魯南綰細想一番,倒真有些動搖了,低頭微微不語,心頭卻快敲了半分。
李知剛上了橋麵,便見橋對頭迎麵走來兩人。
正是謝愈與王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