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心亂(三) “因為是你,我才折回。……(1 / 1)

病梅 山負雪 4099 字 7個月前

李知一時厭惡昆侖奴身上的氣息,卻又怕那柄短刀,隻能顫著身子向後揚頸,逼迫自己鎮定下來。

謝愈本是趁著今日天氣尚好,同著扶回在另一條街上閒遊,忽然聽見一陣騷動,扶回便攔著一人問道:“郎君可否告知,前方發生何事?”

那人一把推開他,嘴裡叫喊著:“昆侖奴殺人了。”

謝愈正自奇怪,恍惚聽見奔來的人群中有人提及李知的名字,一時忙捉住那人急急問道:“小郎君可否說清楚些?”

“不知道哪家的昆侖奴殺了果子行的掌櫃,又拿刀架在那李禦史女兒的脖子上,想以此要挾金吾衛放他走。”

謝愈一聽,心中一沉,腦中登時如火石炸開,撥開人群朝那邊急急趕去。

扶回愣神一會兒,被人衝散,偏偏謝愈走得極快,他一時心慌怕自家郎君出事兒,隻好急急地向前,大聲呼喊:“郎君等等我!”

那昆侖奴早已帶著李知逼到了果子行外,金吾衛們拿刀圍著二人,不敢亂動。

“將馬給我,放下武器!退我五米遠。”昆侖奴喝道。

領頭的將軍翻身下馬,盯著他,便抬手讓眾人放下武器,慢慢退後。

“你將人留下,我放你走。”

話畢拿刀柄拍了下馬尾,又將刀置於地上。

昆侖奴冷哼一聲,手遊至李知腰腹處,一把將她擄起摔置馬頸,隨後一躍至馬上,拉起韁繩夾緊馬腹飛奔。

那金吾衛的將領盯著那馬,揚手向下一招,霎時一箭似急雨破空般飛出,直直射入昆侖奴後背心窩,他麵色猙獰,眉眼扭成一團,似是沒有料到,倒下馬來。

謝愈趕到時,正撞見這一幕,李知被橫掛在馬背上,一時沒了依仗,便心一橫閉眼縮身向下摔去。

心裡意料的吃痛並未襲來,反倒是摔入一人懷中,那人因撞地的痛感悶哼了一聲,清冽的氣息鑽入她的鼻息。

因著翻滾,她埋入那人頸間,衣襟處漂浮著若有若無的清冽香氣,總覺著倒像是在哪裡聞過。

李知睜眼,心跳還未平複,便見身下那人正緊緊地環著她。

“昭九彆怕。”謝愈捂住她的眼,不讓她瞧見那昆侖奴的屍首。

熟悉的聲音讓李知心頭裡的緊繃鬆懈下來了,她腦中不合時宜地想起謝愈衣衫的香氣,正像撫雨堂外的清梅。

李知的睫羽拂過他的手心,謝愈修長的手指顫了顫,輕鬆開她,低下聲安慰:“彆怕。”

饒是被那昆侖奴拿刀逼著,李知也忍著未落下一滴淚來,可是謝愈一開口,那些害怕委屈便如潮水一般湧了上來,她的眼底如霧般朦朧,淚水似斷線的珍珠。

那淚滴在謝愈手背,似烙鐵。

這兩年,謝愈哪裡見她哭過,心中猶如海溺,他也便一時顧不得禮法,將李知抱在懷裡,輕撫著她的背,低聲安撫道:“阿九彆怕,我在這裡。”

一時金吾衛的左郎將同煙雲扶回也趕了過來,謝愈才鬆開,攙扶著李知站起來,又怕她腿軟還未醒過神,仍舊牽著她的手。

“李娘子見諒,事出緊急隻能用這法子。”

李知抬手撫了撫淚痕,低頭道:“多謝左郎將,若無將軍妾怕是命喪於此。”

見李知無事,煙雲便跑上前,抱著她哭起來,“還好謝先生接住你了。”

那左郎將招手讓人將昆侖奴的屍首抬走,瞥了一眼屍首,低聲嘲了一句蠢奴,又轉過身,打量謝愈道:“既如此,那李娘子好生歇著。”

李知點頭,又鬆開煙雲,勉強扯起一抹笑,“好啦,我沒事。”

“那我去府上叫輛馬車來,三娘才受驚,騎不得馬。”煙雲擦著淚,心裡怕得很。

話剛落,便見李府的馬車馳過來了。

莫雨下了馬,見三娘無事心裡的石頭才落下。

“阿郎與夫人急得不行,還好三娘無事,快先上車吧。”

謝愈手心傳來的溫度安撫著她,李知低著頭輕輕回握住,站在那兒未動。

謝愈有所感,便鬆了手,朝她溫聲說道:“昭九快先回去歇著。”

還是莫雨眼尖,瞧見二人將才牽著手,便在旁接話,“謝先生同三娘一起去吧。”

李知垂著眸子,蜷縮了一下指尖,“今日多虧先生接住我。”她走上前微微行禮,聲若蚊蠅:“五郎同我一起吧。”

謝愈被她那一聲五郎叫愣住了,往日他總讓李知叫五郎,如今她這一喚,竟是讓謝愈不自在起來。

他輕咳了一聲,應下來,“好。”

莫雨扶著李知上馬車,李知念著煙雨的傷,便也喚她上來坐。

這段行程走得不急不慢,謝愈騎馬跟在一旁,時不時瞧一眼車簾子,擔憂昭九還被嚇著未緩過神來。

馬車裡的李知握著煙雨的手,反倒安慰起她來。

“金吾衛說的不錯,那昆侖奴是個蠢得,他如何騎馬逃得出長安城去?”

煙雨聽此才止住的淚便又流了下來,“若是那殺千刀的昆侖奴對三娘也同那果子行的掌櫃一樣……一樣的話,我……”

終是不敢想不敢言,煙雨隻能嗚咽地垂淚。

李知對那果子行裡的情景仍是心有餘悸,便逼著自己不去想,慢慢的倒也是緩了過來。

馬車將快到府,莫雨快走了幾步,先進了府。

李使期見莫雨回來了,望向她身後遲遲無人來,便急了,“昭九呢?”

“阿郎莫急,三娘無事,還在車裡。”說罷,莫雨便將在扶回那裡打聽的事情進過,一五一十地講給李使期聽。

陳徽仙聽著是落了淚,雙手合十,“真人保佑,好在昭九無事。”

一會兒,李知同著謝愈就進來了,陳徽仙見她裙擺上沾著血,“哎呀”了一聲,嚇得忙將她拉在懷裡,帶著哭腔,“讓娘看看。”

李知本是用披帛遮著頸間,但陳徽仙早已聽莫雨提及了,將那披帛輕輕扯下,便見一道凝著的血線,橫在她脖子上,觸目驚心。

從小嬌生慣養的娘子,便是騎馬摔著了,也未受過這種傷。

李使期湊近瞧也“哎”了一聲,忙心疼道:“快去擦藥膏收拾一番。”

堂上便隻餘謝愈一人立在那兒,他向李使期斂衽行禮。

“家仆已向我們稟明經過,還得多謝清讓將昭九從那馬上接住。”

“李公言重了,此番也得多虧金吾衛。”

“哎”李使期歎了口氣,語氣中頗有些惆悵,“這金吾衛掌在那李由林手中,平常這些長史參軍巡京傲得很,這次卻也多虧了他們。”

神策軍,左右金吾衛全是掌在宦者手中,此為大患,也是壓在諸多文官頭上的一塊重石。

“或許,這金吾衛中也有儘職儘責之人吧。”

這話李使期也知道是謝愈在安慰他,隻連連歎氣不言語。

李知換了身衣衫,便同著陳徽仙一齊過來。

陳徽仙見謝愈穿著白錦蓮紋長袍,一條素麵寬腰帶係在腰間,發絲微亂,衣衫上也有些汙跡,卻仍端坐在那裡,不見一絲逾舉。

她是越看越順眼,經此一事恨不得即刻將他同昭九定親,他們家從來是隻瞧人品,不瞧門第。

“清讓啊,今天不如就留在李府吃宴?”

李夫人都已經開口,謝愈也不好拒絕,便溫聲應下:“如此便叨擾李公與夫人了。”

“昭九,你帶著清讓去撫雨堂坐坐吧。”

李知的眸子倏然同他撞在一處,腦中不合時宜地想起謝愈抱著她,喚她阿九,臉登時就燒了起來,還未讓人見著,便一溜煙地轉身就走了。

這番謝愈見她突然轉身獨自離開,一時未想明白,隻以為是自己舉行冒犯惹惱了她,隻好垂眸跟上去了。

扶回瞧著前頭的李知,一時偏頭悄聲問謝愈:“李三娘這是怎麼了?”

他可是瞧見兩人抱在一起,牽著手的時候還好好的。

謝愈瞥了扶回一眼,麵無表情地開口:“少說話。”

扶回見狀,隻好幸怏怏地閉嘴,心裡卻想,這兩人好生奇怪。

謝愈後腳跟著進了撫雨堂,見李知正立在書架前翻弄著書軸,他便尋了一處坐下。

李知的手仍是微顫的,想來定是未緩過神來。

謝愈嘴唇微張,李知轉身同他四目相接,一路上想好的話在此刻竟是煙消雲散。

謝愈垂下眸子,有些無措,一時不知到底是安慰還是道歉。

李知亦是靜坐在旁,那氣氛詭異地安靜,甚至堂外的風拂過耳邊的觸感都十分不自在,寂靜似乎不斷攀升,不斷凝結,到達一個點,突然就破了。

兩人同時開口。

“先生。”

“昭九。”

又是四目相對。

謝愈手覆上雙膝,蹭了一下,有些愧疚地開口:“今日,我多有冒犯,希望三娘見諒。”

他原是想問昭九是否是在意自己的觸碰,是否心裡後怕,可話到嘴邊又成了抱歉。

他的話很輕,似乎被風一吹就走,可落在李知心尖上卻是激起層層波瀾,她默了許久,還等著他後麵的話。

可是良久也未有聲。

李知再開口時,清麗的聲音平靜了許多,不同於謝愈的愧疚不安,她像是有了勇氣,一字一句地回道:“我不惱,因為是五郎,我才不惱。”

謝愈愣住,她這話直白又令人曲解,但他終究不想兩人的結緣,是因為一場令她羞愧的禍事和一次不得不冒犯的開始。

卻好像違不了本心,他低聲笑了一下,話很輕,剛好鑽入李知耳中。

“因為是你,我才折回。”

撫雨堂外斜陽早已落幕,兩人打馬球似的話隨著習習夜風卷出堂外,抬頭看時,窗外的清梅枝葉伴著風,搖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