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省偏殿,薛海負手於後,案前的人便躬身開口。
“右相,下官前日正好告了假,便沒輪看折子一遍,若是下官在,怎會不知會相公。”
今早朝畢,薛海遲遲未去中書門下,宋績江便遣人去請,可巧來得正是薛海的眼樁。
薛海也未計較,擺手道:“知道了,去吧。”
給事中瞧看不清右相麵上的心思,一時不知是怪罪還是不怪罪,隻額上沁著汗,彎著身子告退了。
下一刻,屏風後未見其人,倒先聞急急的一聲問。
“右相,楊士這事該怎麼辦?”
薛海撩袍坐下,“哼,那程美中是尚書省的老狐狸,他既敢做,如何怕你去查,朝堂上這一番話不過是想逼我中書省做個選擇,是救楊士還是要陛下的猜忌。”
中書侍郎已經行出屏外,隻冷笑一聲,“倒是這謝愈給他們門下省遞了把好刀。”
聽他這話,薛海不置可否。
他輕敲著案上的一疊折子,若仔細瞧,便不難看出這折帛陳舊破損,不是大豫十六之物,如今宮中上書的折帛早已換了新的樣式。
那徐敬便又試探地問道:“此人有些骨節,不肯聽我們的,右相還要繼續用他嗎?”
“他如若真是一開始便聽我的,那才是不敢用。”
徐敬一愣,這可同從前不一樣了。
“可是今日在殿外受杖刑的那位顧中丞,不論是我們還是宋績江可都沒在他那裡討到好處,也是今日他趕著找死的勁兒,才被杖刑,就是打了十大板也愣是一聲不吭,聖人的氣哪裡下得了。”
說到此處,徐敬便望著薛海言:“依我瞧,謝愈怕是跟這顧中丞一個勁兒的,往後指不定給中書省捅多大的婁子。”
“謝愈同顧宴安不同,他是我親點的拾遺,便是捆也是和我捆在一起。這事兒你們就彆管了,隨他們去查吧,彆牽連我們的人就好。”
薛海起身,理了理衣袖,“行了,我得去中書門下,宋績江那笑麵虎搭好了台子等著我呢。”
徐敬閉口,瞧著右相的背影拱手恭送,心下卻是若有所思。
從於參到顧宴安,再到謝愈,右相到底為何,非執著於尋找一個新人物。
中書門下政事堂,坐落於中書省內,薛海過去很快,抬腳進來,卻隻剩一人端坐在旁。
薛海掃了他一眼,宋績江起身相迎。
“薛相,等您許久了。”宋績江依舊含著笑,又朝外吩咐道:“去把各位相公請來。”
眾相公齊聚於中書門下坐定,宋績江傳來的話卻讓這堂內忽靜了幾分。
“聖人私下傳口諭,恐謝愈一人督查不周,讓我們再薦一位。”
便是相公們心裡有人選,也是頂在嗓子眼未發聲。
今日朝堂上的局麵,眾人可都是瞧得分明,中書門下尚書省,哪處沒沾染點,也就隻剩禦史台了。
禦史台的人,可不同大理寺。
“老夫腿痛的毛病犯了,也是不如你們年輕人,此事諸位自己定吧。”薛海坐在那兒,撫了撫膝蓋,明擺著不想參和此事。
宋績江如何會放過這個機會,“右相此話差異,俗語道,‘薑桂之性,到老愈辣’,您的話還是極有分量的。”
“哼,再有分量也不如左相有能耐。”
宋績江抬眉輕笑了一下,“右相這番訴苦,倒是讓晚輩難做啊。”
堂內的其他幾位宰相哪裡聽不出這話裡的火星子,都隻坐在那兒自顧自地飲茶。
那尚書左丞突然插了一句,“既是涉及到我尚書省的人,我便也不好舉薦。”
如今尚書仆射之位空懸多年,六部尚書入相參政日漸多增,尚書省二十四司分彆製印。
他這虛位,如同空懸,也自是無甚心思去管。
“誒,此話差異,大家過來便是要商議,如何推脫得?不如大家各自舉一人,我們再從中定。”
餘下人也皆點頭,“也好也好。”
“薛相為長,不若先說?”宋績江抬起眼皮望向他。
薛海同他說了一圈,這才品出些他話裡的味道,竟是在這裡等著他,非要他薦個人出來。
“既然如此,老夫覺得今日在殿外被打的顧中丞,倒是適合得很。”
宋績江哪裡想到他會舉這人,臉上一僵,眉眼冷了幾分,複又恢複了笑容,“薛相說笑了,不若您親自去給聖人回這舉薦之人。”
見他被戳中,薛海心中解氣,乘機又諷笑道:“左相真是看得起老夫啊,餘下的相公們都還未言呢,怎麼就想著自己安危了?”
宋績江被他拿了話頭,隻側向劉欲道:“劉相您來吧。”
劉欲抱著他那卷史書看得正入迷,恍惚見人喚他,便抬頭挑眉附和,“啊,這個……老夫覺得不錯。”
一旁的林舍人推他,悄聲道:“叫您老薦人呢!”
“哦哦。”劉欲輕咳,哈哈一聲,“那個依我看,吏部侍郎胡詠思倒是不錯。”
眾人皆知劉欲的脾性,是個撒手不管事的,但這次薦的人,卻是有些合席上一些人的意。
餘下的相公各自舉薦完後,眾人皆選了劉欲所推的吏部侍郎胡詠思。
“既如此那便定下了,諸位相公一同去旁堂食吧。”
謝愈出宮後,騎著馬徑直奔向薛府。
“阿郎,謝拾遺來了。”
剛跨過前堂的門,薛海瞥了一眼立在堂前的謝愈,怒得拍桌,“謝愈,你還知道來。”
“如今朝堂已弊在內憂外患,又何必拿刀對向自己人,若無投詩拜會座主,寒門無靠山,便永無出頭之日,如何行於朝堂。”
謝愈抬頭,從他話裡捕捉到些苗頭,聲音慢慢拔高,“右相這話的意思,是很清楚科舉舞弊案?”
謝愈被點為右拾遺的那日,王離曾點明薛親點背後的含義。
“右相親點你,你便是同他綁在一處,他對你的提攜之恩你可報,但不可失了分寸,他若榮,你未可沾光,他若貶,你就要跟著下水了。”
若不是想著王離同他說的一番言論,他原是不必來這一趟的。但薛相此刻的話,又讓他懷疑來這一趟的意義。
他是經曆過科考的人,自是清楚舞弊案的根由在哪,未科舉前便有各類考生人在長安各處拜會有權有勢之人,便是同他一起來京的考生中不缺文采飛揚之人,卻因著在長安不屑於討好折腰,與進士無緣。
可薛海卻將其說可寒門之幸事,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薛海本是想磨一磨他的傲氣,豈料謝愈竟然反問起他來,薛海氣極反笑。
“誰不是少年鮮衣怒馬,一腔怒血,立誌報國為民,你的孤勇,傲骨,在這群駐紮朝堂三十多年的老狐狸眼中,或許有感慨,但剩下的,隻有愚蠢。”
謝愈心中被這句刺了一下,垂著眼皮,睫羽半遮住眸子,讓人瞧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瞧他模樣,薛海歎了口氣,似是不忍,緩了緩語氣說道:“在其位,不妄言,人可查,事可做,但刀尖的方向得對。”
謝愈聽明白這句話了,他眉心微動,似是笑著,細看眼底卻是毫無笑意,“右相是想讓我,幫你拔掉門下省這眼中釘?”
“非也,我與宋績江確是有些齟齬,但他是個蠢得,隻知道攪得文官窩裡鬨,我的準頭是對著另一邊。”
另一邊,除了藩鎮便是宮裡的宦者了。
此兩者,皆是大患。
見他不言,薛海也就不再多說,“行了,聖人派了吏部胡侍郎與你一同督查,大理寺那邊,你便自己處理。”
既下了逐客令,謝愈便行禮,“叨擾右相了,那某就先告辭。”
“等等。”
薛海叫住他,冷硬著嗓音,“你以為聖人是真想管這科舉舞弊案嗎?不過是禮部逼得緊,餘下大臣皆因此各執己見,鬨得聖人喘不過氣,你這一上書正好轉了風頭罷了。”
謝愈轉過身,聽得明白,語氣也沒有什麼起伏,“如此,亦總比不管得好。”
薛海“哼”了一聲,扔下兩個字,“天真。”
他起身向前,拋出一句話來。
“謝拾遺,這才是舍大言小啊。”
謝愈的心,震得微微動搖。
他握緊手離開,薛海的話一直盤旋腦中。
此刻的王離正叼著酒壺,坐在樓下品酒發愣,見謝愈回來,便急急將他拉進屋子裡打探風聲。
“哎,我聽說今早常朝,聖人打了顧中丞十大板,果真?”
謝愈被他推著進來,才站住腳,理了理衣襟點頭,“是,他甚有骨氣,十大板一聲也未吭。”說到此處,他腦中忽然冒出一人,似乎與那殿外顧中丞的模樣重影。
“他莫非是……大豫十四年與我們一同科考的狀元郎,顧宴安?”
“嘖嘖。”王離雙手抱在胸前,昂頭道:“不是他還能是誰,當年他登博學宏詞科,即刻被授了陽武縣主簿,一年後又直接跨品級擢為尚書右丞。”
“若說榮耀,憑長安城任何一人也不能越了他去,如今倒是被打了十大板,不過他那脾性也不難猜出。”
謝愈將書卷合上,歎道:“顧中丞是真才學氣骨之人。”
博學宏詞科他也去試過,不過並未錄上,為了等吏部銓選,他便在長安四處謀生,可巧他運氣好,李府的女娘子缺一位習字先生,李禦史便請了他去。
不說彆的,這句王離也是讚同地點點頭。
“這立太子一事,來來回回這麼些年爭吵不休,總得有人出頭來讓聖人殺雞儆猴,慘咯慘咯。”
王離坐下,徑自倒了一杯茶水,湊近壓低了聲音,“謝清讓,你在朝中得多些心眼兒,彆橫衝直撞的,被人當了棋子。”
謝愈抬眼笑了笑,調侃道:“你倒是懂官場得很,這朝堂可缺不得你這人了。”
“我才不屑於入這渾水圈裡呢。”
謝愈聽他這氣話,話頓在喉嚨處,斟酌了一下字句,才換了語氣開口:“我將這科舉舞弊案查清,定然讓明年能清清正正地放榜。”
“我說的不是氣話。”王離卻難得正色起來,望著謝愈回道:“我的祖父,父親皆是在朝為官,幼時聽他們言及朝中事隻覺得荒謬可笑,人的貪念欲望如虎,我考這進士也不過是想順從父意。”
頓了一會,王離才開口。
“謝清讓,我想去參軍。”
王離與謝愈其實是不同的,他一直覺得,對於一個將碎的帝國來說,儒生隻是太平盛世裡的錦上添花,而武將卻是雪中送炭。
功名自向馬上取,他雖在文士館裡坐了幾十年,可心卻是向外的。
謝愈知道他這番話是動了真念頭,他在長安無友,隻交得王離一人,如今藩鎮各自劃地隻差稱王,北麵外族虎視眈眈,這番從軍便真是刀口舔血的日子。
他歎了口氣,拍住王離的肩,“則禹,你若真下定決心,臨走那日,得來與我辭行。”
王離回握住謝愈的手,報之一笑,“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