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此言一出,朝野俱震,程美中與楊士跪地大喊:“陛下,臣等冤枉啊!”
那程美中又看向謝愈,語氣不善,“不知謝拾遺可有證據,如此攀誣朝中大臣可是重罪,亦或者你中書省想清理門戶,犯不著派你來拉著我下水。”
楊士本要發怒,突然就不言語了,隻跪在殿前由著他們爭辯。
這話便是將餘下那些臣子心中的猜測又坐實了幾分。
“程侍郎這話是什麼意思?”謝愈盯著他,眉眼冷了一分。
“哼。”楊迪瞧此陣勢,諷道:“程侍郎真是好口舌,將我中書省說的有如此大能耐,真讓我等汗顏。”
“誰人不知這中書省手眼通天呐。”
“我中書省做的是陛下的手眼,可就不知道門下省通的是誰的手眼。”
尚書省偶有幾個看熱鬨不嫌事兒大的,在這渾水裡攪一攪。
不一會殿內的就熱鬨起來,各自為著各自的官。
程美中不欲與餘下人爭論,隻盯著謝愈,“謝拾遺一個大豫十四年的進士,如何查得十二年的事?”
謝愈聽此反笑,“敢問程侍郎,有紕漏的事,我如何查不得?”
門下省的人看過折子自是清楚,便向他解釋道:“謝拾遺所言乃是已故右拾遺先前折子上記錄的事兒,門下省當初攔下也是因著些這層緣由。”
程美中聽這番話,突然笑了,“我原以為謝拾遺一個新晉進士,是有什麼通天的背景和手段,竟隻是拿著亡人不知真假的語錄來充自己仕途。”
這話一出,原本吵嚷的殿內,出奇得靜了,人人都坐在那兒,猜不透旁人心中所想,更可怕的,是猜不透聖人的心思。
謝愈被這話堵得不能開口,倒真見識到李使期口中所言的厲害,朝堂之人,皆爭嘴利,隻一句話便能讓你左右難邁。
李洵盯著朝中眾人的一舉一動,忽然望向楊士。
“楊補闕怎的不說話?”
那楊士垂著手,被李洵提名也並不慌亂,仍舊是恭敬得很,“回聖人,如今時隔多年,臣便是辯駁也無人會信,倒不如直接查。”
不費太多的口舌,楊士直言查案,倒叫謝愈望了他一眼。
“好啊,既然涉及兩省,那便交由大理寺去辦,謝愈在旁督查。”
“聖人三思!這謝愈本就是中書省的人,還不知會如何置臣於死地,便是白的也能說成黑的啊!”
謝愈聽這一番不著章法的話,冷笑一聲,“我與程侍郎素不相識,犯不著害你,如若你當真問心無愧,我自甘願受罰!”
“行了。”李洵擺擺手,不願再聽他們吵嚷,招呼在斜門外立著的李由林,“朕也累了,退朝吧。”
散朝後眾人起身,薛海看了謝愈一眼,並未說話,徑直走了。
程美中起身瞪著他,拂袖冷哼了一聲,抖抖衣袖,“謝拾遺不若在這兩儀殿內待上一會兒,這地方怕是以後都來不了。”
謝愈並未理睬他言語之中的嘲弄。
反倒是吏部胡侍郎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笑著打趣言:“後生可畏哦。”
謝愈對朝中諸人諸事尚不熟稔,也不知眼前此人是何人,隻得拱手回道:“不敢當。”
謝愈折回中書省,便碰見李知抱著一卷字軸走在前麵,正與他相對。
她穿著藍衫裙,在一眾官袍之中顯得突出。
李知也瞧見了謝愈,兩人對視一眼步子皆都緩慢許多。
良久,兩人相近,謝愈才走上前開口。
“李娘子。”
因著宮中人多眼雜,他便不好喚字。
李知眸子亮了亮,也回了個禮,“謝先生。”
“我與你同一段路,便一起走吧。”謝愈看見她懷裡的字軸,低頭盯著瞧了瞧。
李知便展開了一半,“今日張老先生要給公主授課,我就帶了一副字,準備空閒時候臨一臨。”
“對了,過幾日便是中秋了,先生母妹俱不在京,若有閒暇,不如來我李府賞月吃餅?”
謝愈笑了笑,搖頭道:“還是不勞煩了,中秋和該同家人團聚,你也不妨好好休息一下。”
李知見被他推拒,微微低頭不語。
先生久居江南,十九歲來京中了進士,如今已然兩年,中秋團圓之日怎會不思家。想到此處,她抬頭望他:“先生中秋那日下了朝後,一直呆在崇仁坊嗎。”
雖不知道李知問這的緣由,但謝愈仍抬眸想了想,王離祖籍便是長安,自是要回家,餘下之人,他並不過多往來,便是有酒席也大多推掉了,於是順著李知的話頭回道:“應是在坊內”。
李知聽此若有所思,懷抱字帖慢慢地走著。
謝愈瞧她模樣不知在想什麼,但前頭越過那門便是中書省,兩人將分道,他便低頭輕喚了一聲,“昭九?”
“嗯?”李知回過神來,又望見這路,才知道謝愈是到了,“先生先走吧。”
謝愈點頭,囑咐道:“自己當心些,彆發愣了,小心走錯了道。”
這常朝的熱鬨如今倒還未傳至宮內旁處,與兩儀殿相隔不遠的千秋殿如今也是燈火澄澄。
吏部侍郎張老先生正在千秋殿主座之上,他因年歲大,又曆經三朝,聖人準他一月隻需大朝來,這番又請了他來教習貴主。
“公主,恕老臣直言,我的課講究一個規矩,我未教過女學生,從前在國子監時的規矩習慣了,眼裡也容不得沙子。”
清河聽見此話一下子便站直不動了,乖乖地立在張老先生一旁,又看了看站在另一旁的李知,正專注得盯著,便在心中歎了口氣,她原不過是累了,轉了轉身子,便被張老先生逮住斥了一頓。
“雖聖人隻讓我教你書字,但單寫無益,老臣就邊寫便講講身為皇室女該如何言行舉止。”
“一曰……”
清河聽了個開口便不想再聽,自去神遊了。
千秋殿內的燭火燒了一小半,張老先生仍慢悠悠地講著,筆下的功夫卻沒停。
便是李知也聽得有些麻木,大多些是正經中的話加上張老侍郎自己的理解,但又不得不說,張老先生的字極為不錯,嘴裡念叨如此之久,也能寫的穩健有力。
張老先生倒像是終於累了,放下筆,問道:“公主,可聽明白了?”
李知見公主未回應便側頭瞧她,竟是盯著一處發呆。
那張老先生似也察覺到了什麼,轉過頭來,瞧見公主模樣,氣得吹胡子瞪眼,“公主竟是一句也未曾聽進去嗎?”
這一吼倒是叫回了清河的魂,她心慌了一下,張口便急急胡謅道:“老先生誤會清河了,清河時瞧見這字的走勢是在奇特,便在心裡默想如何化用。”
張老先生聽此“哼”了一聲,又慢悠悠地說道:“那老臣再講一遍,公主可聽好了。”
清河麵色一僵,連著李知也是臉色一滯。
那張老先生複又拿起筆,在硯台裡沾了沾,落筆時竟不小心暈了字,他湊近哎呀了一聲,又放下筆說道:“罷了罷了,公主拿著老臣先前的字去臨吧。”
清河一喜,咧開嘴角,忙道:“是是。”
李知亦鬆了口氣,拿著字便同著公主一起下去坐在墊上臨字。
張老先生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便言:“老臣便給公主置一學業,就臨王右軍的蘭亭集序,不過公主得寫作楷書,十七那日老臣再來察看公主化用的如何,那老臣就先走了。”
“勞煩老先生了,翠微,送送張老先生。”
“是。”翠微應下,舉燈向前,“老先生這邊請。”
送走了這尊大佛,清河可才坐下喘口氣,又吩咐外麵再上些果子奶酒。
“等等,將那王右軍的蘭亭集序的臨本也一並拿來。”
李知瞧了瞧外麵日頭,還未到午時,便轉頭道:“張老先生早起來,卻不到午時離開,豈不麻煩勞累,倒不如午後再來的爽快。”
清河支著下巴,歎了口氣,“一日之計在於晨,他這是怕我躲懶呢。”
李知聽此,眉眼都染上一層笑意,輕輕淺淺地,此前她來時有幾日公主也還未起呢。
清河見她笑,便盯著瞧,喟歎道:“先生有才又有貌,為何還未嫁人,難道是全長安都沒有先生可以入眼的嗎?”
“淨是胡說,我如何能識得全長安的郎君?”
說到此處,清河便亮了眸子,湊近道:“這不難,我去讓父親去辦個詩會……”
清河還未說完,被打李知打斷了,她放下筆,無奈地笑了笑,“越說越不著邊際了,還不快快住嘴。”
“莫非……先生有心悅之人?”清河轉了話頭,又來了興趣,“讓我猜猜,是不是那日提及的故人!”
被清河點破了心事,李知眉梢微挑,麵上鎮靜得很,輕聲道:“公主若是閒來無事,不若我也置些學業,那就上林賦吧,日子呢……”說道此處,她也真抬頭想了想,隨即眉開眼笑,“不如就和張老先生一樣,定在十七那日吧。”
清河聽此臉都嚇白了,苦苦哀道:“上林賦可比蘭亭集序長的多多了,先生我不說了還不行嘛。”
李知揚眉笑笑,“那暫且放過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