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案(一) “將生死掛在嘴邊是朝堂……(1 / 1)

病梅 山負雪 4541 字 7個月前

送李知到了坊間,謝愈便獨身回了崇仁坊。剛上了樓,就見一小廝立在自己門前。

“謝拾遺。”那小廝行禮,又說道:“我家相公請拾遺入府上座。”

謝愈點頭,“有勞帶路了。”

他便知是薛相公相邀了,他這拾遺之位雖是李使期推給薛相,但按理也該去薛府登門拜訪,隻因著剛上任諸事繁多,如今主人家派人請上門,他忙匆匆去了。

“阿郎,謝拾遺到了。”

薛海轉身見立在堂前的謝愈,便言:“快上座。”

“晚輩本是打算收拾完手頭事,再來登門拜謝,未料相公先尋我。”

“無妨無妨。”薛海扶起他的手,笑著說道:“今日請你前來,是有事要囑咐,你剛上任,對朝中局麵尚不明晰。”

謝愈想起今日殿中事,他知薛相與門下侍中宋績江不對付,但中書省內剩下幾個右拾遺的話卻不得不讓人多想。

“你明日是否想上書這拾遺上的缺處?”

謝愈點頭,薛相為何知道也不難猜出,他是在殿內眾人眼皮底下抄寫的,況又起了爭執,左右這中書省歸他所管。

薛海放下茶杯,告誡他,“你可隻挑小事上奏。”

“小事?”

謝愈眉頭微扯動了一下,這些折子上哪個單拎出來不是罷官受刑的大事?因著對薛相的敬重,他到底是沒把話說出來。

這位新入朝郎君臉上閃過的嘲弄,薛海如何沒捕捉到,“這右拾遺雖是八品小官,卻也算是天子近臣,你才剛上任,不宜張揚冒進。”

話雖如此,但謝愈斂目,反問了另一句,“那些折子上的事兒,曆年來無一人上奏,是為何?”

薛海拿著茶蓋撫了撫水麵,擲下兩個字來。

“惜命。”

惜命?

倘若人人都惜命,也便不需要站在朝堂之上口誅筆伐,那他走上這科舉之道又有何意義?

謝愈聽此答案心中嘲弄,但忽然心就靜下來了。

細想如今唐王室之局麵,內有中官把持神策軍,外有藩鎮想要稱王稱帝,更有回紇契丹虎視眈眈,這般內憂外患,倒也不令人發笑了。

但這卻並不是理由。

“可既立於這朝堂之上,若不儘人事,我真不知還能做什麼。”

薛海聽此,卻突然笑了,“謝拾遺,老夫想問問你入這朝堂有何心願?”

謝愈抬眼,答得很快,“不求再見太平盛世,隻求能為民請願,雖三尺微命,死又何懼?”

“將生死掛在嘴邊是朝堂上最無能的文人。”

薛海慢慢將茶滿上,他哪能聽不出謝愈話中的嘲弄,但再尖銳的玉石也需打磨,“我如今虛度六十載,然你所言,我隻見十年。”

“謝愈你要記著,人活著才能做更多事。”薛海亦正了神色,也希望他能將話聽進心裡。

夜已入酉時,彎月高懸,月色如白練,坐在案前還能聽到零星的閒言碎語聲。

屋內燈火柔亮,燭光如豆,映在謝愈臉上。

謝愈放下筆,起身走到窗前,盆中綠梅的小枝沾染月色的清輝,李知喜歡綠梅,撫雨堂外也種了滿片。

他微仰頭,庭中月已高懸,葉枝搖曳,堪堪遮住,下漏的薄色給他的麵容染上一層冷冽呆白。

謝愈的麵上瞧不出神情,良久,他將綠梅端起來,關上窗,又踱步把梅置於案前。

攤開的折子上畫著一個又一個朱圈,謝愈盯著圈內的字看了許久。

可笑的是,他在道義與前途中割裂靈魂,卻又不肯屈就。

這折中確有一些小事,但若隻讓他避重就輕,又違了他的本意。

忽有一物飄轉,落在案上,恰好遮住“科”字。

謝愈雜亂的固執似乎有了依仗,他輕輕拾起綠梅落下的葉,腦中回想著李使期的話。

聖人曾恢複三省製度,隻是門下侍中宋績江素來與薛海不對付,這恢複的樣子便有些四不像。

中書門下依舊存在,尚書省實存名亡,六部分辦。

門下侍中宋績江素來與薛海不對付,中書省上的奏鈔被駁了好些,此前鬨到聖人那裡竟也未翻起什麼風浪。

李禦史說這右相與左相不和,政令不施,聖人樂得看,將權收到自己手裡直接越過中書門下交由尚書省去辦,薛相與宋相見此便也未在明麵上鬨了,門下省也就暗地裡扣下些對其不利的折子。

自從誠太子斃,聖人隻剩下一個不得寵的五皇子,這五皇子年幼體弱,朝中日日上書求聖人早立太子,但亦有彆派認為該從宗室,選德才兼備之人繼承大統。

又或者說,自從誠太子斃,皇後心痛離世之後,好像聖人對朝中諸事就不太打理了。隻因為立太子之事戳了他的心病,才強撐著上朝。

謝愈捏著葉子,琢磨了一會,便提筆開始寫折子,若是被駁回,便在常朝上奏。

忙完這些事,他便又尋了一張紙放在案上,昨日收到了阿妹從潤州寄來的信,信中提及母親甚念他,想到長安來。

但長安地契昂貴,如若真的來了,便是落腳之地也無,總不能讓母親同阿妹日日居於舍院。

他垂目,若有空得去坊間相看宅院一番。

回完信,謝愈收拾好案上的一切,吹滅燭燈。

五日常朝,謝愈執笏板同一眾官員入宮。

如今這個時辰正是五品以上官員的朝參,但拾遺一職特殊,作為諫官需時刻對朝廷大政諫言,故而也成為每日參加常朝的常參官。

一眾人行至兩儀殿前時皆駐足不前,謝愈偏過身一看,兩儀殿外竟正在杖責。

拂曉的露水重,飄來的血腥味都冷濕濕地黏人。

殿門的另一旁還站著一位宦者,專盯著杖責。

為首的一位相公扭過頭小聲詢問中官,“可知聖人何故杖責顧中丞?

那中官一臉的愁苦樣,瞥了眼前麵,低著嗓子道:“聖人昨兒留了顧中丞在宮中議事,今早顧中丞因為議論立宗室子為太子之事,惹惱了聖人,相公們待會兒若進去可千萬彆觸聖人黴頭。”

前頭聽見緣由的,各自搖搖頭,歎了口氣。

不一會,立在後頭的謝愈也知曉這杖責是何緣故了。

立太子這兒事他入長安之時便有耳聞,也是鬨了好久,如今倒是愈演愈烈。

其實他也能理解為何一些大臣想立宗室子,因著不受寵,聖人未給五皇子請什麼德高望重的先生,且自小身邊都是中官內侍陪著,這一朝的臣子深受宦者毒害,對其深惡痛絕。

況且若真是幼帝登基,中書門下中又有些齟齬,倒時豈非宦者把持朝政,為所欲為。

可真要又立宗室子,那聖人的名分與那宗室子父母的名分又該如何算,聖人皇室這一脈斷在這裡,豈非心病,哪能甘心?

謝愈心中歎氣,望了眼階下,那人著紅袍,臥在長板上,連著被打也惹著受著未吭聲,血腥味越來越濃,聞得人頭皮發麻,殿內也靜得很,都聽著仗棍隔著衣服與皮肉相撞的沉悶之聲。

為首的相公抬步向前,眾人便依次入殿。

謝愈離得雖不近,但仍能看清長板下那人的神情,咬著袍袖,不卑不亢。

他看著這張臉,忽有些熟悉。

自古諫官難做,他雖不認識這階下這位五品官是何人,但也打心底由衷敬他。

那持杖棍的守衛將棍放下,站在殿外的宦者便匆匆進殿了。

“回聖人,十杖刑完了。”

謝愈撇頭望了一眼那人,見他唇邊掛著血痕,已經奄奄一息,閉眼躺在那兒喘氣。

一會兒那剛進殿的宦者便出來了,招手叫了些人來,沉著聲音說:“快將顧中丞抬下去,聖人說彆讓他汙了兩儀殿前的地。”

兩儀殿內,李洵撐著腦袋,已是氣得頭疼,便是這十杖刑也未解氣。

清早的這十杖刑,不僅是讓顧中丞閉嘴的。

眾官垂頭坐於殿中,皆沉默不語。

殿頭官便上前喝道:“有本啟奏,無事退朝。”

靜默一瞬後,忽有一人起身。

“臣有本要奏。”

“中書省右拾遺謝愈上書一事,門下省本是要駁回,但與諸公商議一番,還是覺得應該讓聖人過目。”鄭源雙手呈著折子,殿頭官便上前接下轉遞給聖人。

謝愈猛然抬頭。

門下侍郎鄭源,竟然出奏了。

此前各類論奏,皆上於中書門下,而三省製恢複,便轉於門下省,但是最終還是得移交中書門下。

若未經門下省,直入中書門下,他便有幾分賭得把握。

但謝愈未想到,門下省真扣了他的折子,而是轉為常朝,公然呈報。

殿內氣氛一時有些微妙,這殿中人皆好奇這新晉的右拾遺折中會寫什麼事。

李洵打開折子,微眯了眯眼,“謝拾遺一手好字啊。”

瞧完,哼了一聲,倒是反問起鄭源來:“為何此前想駁回啊?”

“臣是覺得這折子未上書依據,隻言結果,怕有不妥。”

“那又為何不駁回了?”

“門下雖掌管朝臣奏章,但終歸是聖人說了算,況此為大事,縱有冤情也該查一查。”

他這話說得極有分寸,拿捏好了門下省與聖人的關係,便是李洵聽了這話也沒在接著問。

薛海本甚不在意,聽此倒是抬頭瞧了眼宋績江,宋績江也正抬頭與他對視,報以淺笑。

餘下有些人早已是坐立不安,生怕這所言大事與自己沾邊。

“好啊,這科舉舞弊案得查,朝堂之上若是立著用錢帛堆積起來的人,朕這高位,坐得也汗顏!”李洵將奏本放在一旁,又問道:“謝愈可在?”

謝愈忙起身,執笏出列。

“臣中書右拾遺謝愈,參見陛下。”

“嗯。”李洵難得笑了一下,打量他一番又道:“你是哪一年的進士?”

謝愈拱手,“回聖人,是大豫十四年。”

李洵點頭,“禮部侍郎,中書右補闕何在?”

“臣在。”

這兩人一出,殿中一些本安坐的大臣,便有些如坐針氈。

誰都清楚,大豫十二年,程美中與楊士一正一副,主持當年科舉。

但奇的是,謝愈一個十四年的進士怎麼會上言十二年的科考之事,細細想來,有心人便看出些門道來。

其實不管哪年,誰人皆知這科舉裡頭是有些彎彎繞繞的,便是早些年間,大唐盛極一時,未嘗沒有些拜門座主,如此敢挑在明麵上說的,倒是第一人。

“謝拾遺上書言,當年你二人主持科舉時以權謀私,提前定下名次,中飽私囊。”

李洵盯著階下的程美中與楊士,“程侍郎楊補闕,你們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