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待多久,宮裡的旨意就傳到李府,李知接了旨便忙著收拾,為著明日入宮打算。
翌日一早她便隨著李使期入宮,李使期順著大街一路送她到承天門。
“昭九,阿耶叮囑你的話可都記住了?”
李知坐在馬上點頭,“都記住了,阿耶你快去吧,”
李使期眉間並未緩和,又叮囑幾句後才返回去禦史台。
而李知便由著中官帶路,進入這宮牆裡的太極宮。
“李娘子第一次入宮,這宮道長且遠,若是累了囑咐奴婢一聲,便停腳歇歇。”
李知點頭致謝。
進了承天門後入眼便是闊大,抬頭便能看到一排橫著的黑瓦朱柱宮殿,走過拱橋從左側納義門進入,穿過重重宮殿,太極宮內的每一處似乎遠看隻有白黑朱紅三色,卻依舊能在清雅之中品出富貴。
李知走得有些累了,腳疼得厲害,打頭的中官便停下來,“李娘子在此歇歇腳吧。”
“多謝內侍。”
“往右前去便是中書省舍人院了,還得過了肅章門與百福門,才到公主殿。”
李知一聽中書省,一時未在意還有多遠,亦未在意往後一月如此般來回的苦處,隻想到先生剛升了右拾遺,便是在此處辦公,不由得向前望了望。
歇了一會兒,李知便又隨著中官起身,一步一步的邁入太極宮內。
“李娘子在此稍候,奴婢前去通告一聲。”
公主院主院住著的,便是如今的清河公主,院裡除了年幼的五公主,再無旁人了,因著五公主年齡小,淑妃便求了聖人將她接到自己宮裡養著,所以這偌大的鳳陽閣便隻剩清河公主一人。
不一會便有宮婢過來相請,“李娘子這邊請,公主等您許久了。”
李知聽這話有些羞赧,忙跟上宮婢。
入了殿內,便見一粉衣女子坐在那兒,穿著團花漳緞煙羅,下著暗絳紅彩錦緞裙,發上挽著點翠尖晶石發簪,約莫十六七歲,手中拿著書卷,一旁站著四五個女婢。
“公主,李女師到了。”
“見過公主。”李知彎身行禮。
清河公主抬頭,盯著瞧了瞧,便讓她不必多禮來前坐下。
“謝公主。”
李知正坐下後,腳上的酸痛後知後覺的襲來了,她微動了動腳,讓自己坐得舒服些。
“青雀,將軟墊給李女師墊著。”清河公主笑著吩咐,又說:“這宮道長且遠,怕是女師吃不消。”
“多謝公主。”李知接下,目光向下一掃便注意到了桌上擺著的紙硯。
清河公主瞧她看字,也便大大方方地將剛寫好的字拿給她看。
李知接下,細細研看,公主的字不同於閨中女子常見的小楷,多了一些風致。而自己是跟著謝愈練得行書,已經許久不寫楷書,也不知能不能勝任這女師侍讀。
“公主的字已是很出眾了。”
清河公主笑著搖了搖頭,“聽聞全長安中的小娘子裡,李女師的字最為驚人,便是有些男子也趕不上,我這般蠅頭小字實為獻醜了。”末了她又轉了話頭,將筆搭在指尖,“如今我拋磚引玉,李女師不若讓我開開眼?”
一旁的婢女鋪上紙,放好玉質鎮尺,李知也不扭捏,大方接過公主遞來的筆。
清河公主湊近身子瞧。
李知的字娟麗,卻暗藏著一股刀鋒,提筆落尾處不似女兒家的拘謹緩柔,倒是自成風流爽朗。女子習字講究方正娟麗,而李知的字觀者瞧之,形正而神散,頗有韻味。
若說剛進殿見李知時,清河公主心中是有些懷疑坊間的傳聞,這位禦史大夫的女兒瞧著也隻比她年長稍許。但此刻見了這位女娘子的真功夫,清河公主已經為剛才的冒犯,在心裡念了一聲罪過了。
“好字!李女師不愧為傳言所聞,往後清河便稱李娘子為先生了。”
李知輕放下筆,朝清河笑言:“公主抬舉我了,坊間笑語當不了太真。”
而當清河再湊上去細細研看時,便被紙上的內容所吸引。
“我誌如尾生。”
她一字一字地輕念,又歪頭朝李知問道:“李先生有何誌向?”。
李知愣在原地,恍惚間公主的聲音好似重重疊疊,穿破眼前的事事物物,到了末尾卻變成了自己的聲音,落在了大豫十四年的尾端。
“先生有何誌向?”這是十七歲的自己。
“君源臣流,願輔明君,再開太平世。”
“倘若此路種種皆覆你之所見?”
“我誌亦如尾生。”
李知微垂下眼瞼,朝水東流,暮日西沉,先生已然入仕,也不知前路如何。
想到此處,她再一次覺得時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清河見她不願開口,也便不再追著問了,隻招手吩咐一旁的女婢,“將這席上的紙筆撤了,換玉露團與荔枝。”
李知回神察覺自己有些失儀,便向公主行禮,“未有,此話乃故人所言,一時觸動失態,公主見諒。”
清河撐著下頜想了想,此話來看定是個男子所言,轉念又想李知如今仍待字閨中,未曾聽說與他人定下親,又見她當時神色微愣,便篤定這個故人定是她的心上人。
“先生這個故人想必頗為有才,不知是否在朝為官?”
李知抬頭看了她一眼,見清河兩眼明亮,倒像是期待,便言:“未曾。”
雖摸不清這公主心裡所想,但李知還是想少些麻煩,阿耶曾說這宮裡多一言或可掀起驚浪,或可埋下苦果,非不可慎言慎行。
“那倒是可惜。”
李知見席上已放上了荔枝,便問:“往後教公主習字在何處?”
“在千秋殿內,張老先生因為身體,每月來四次。”回話的是公主身邊的女婢,“李女師每月來十五日,是以大部分時日要依仗女師來教□□。”
因著父親的告誡,李知也隻點頭並不言語。
此刻的謝愈在中書省視事,眉頭緊鎖。
他剛接手了右拾遺一任,負責看管往常呈遞奏折的匣子,察看往前的官書文卷,竟發現許多先前擱置的折子,包括各地鹽稅作假,兵馬空套,京官庇護,中官藏田等等。
“張拾遺。”謝愈抬頭見張迪剛進了殿中,便忙叫住他。
“謝拾遺有何事?”
謝愈將這些陳年的折子給他看,又言:“此前可有人向皇上諫議過這些事?”
豈料那人笑了一下,也不正眼瞧上一番,語氣高傲得很,“謝拾遺還是少管舊事,左右不過是些小事。”
謝愈捏著折子,盯著張迪反問道:“那張拾遺認為什麼是大事?”
見張迪不言,他便步步緊逼,“言國家有遺事,拾而論之,此之謂你我本分,張拾遺舍大言小,不知是何心思,便是政事堂裡的宰相也有被戲稱伴食相公的。”
“你!”張迪將折子摔在地上,憤憤道:“狗咬呂洞賓,政事堂裡的相公也是你能編排的,等著被收拾吧!”。
屋子裡的人聽此話也都過來勸,“謝拾遺,這些陳年舊事何必再管,我們雖是相公親點,可終究是個八品小官,誰都護不住的。”
“哎呦要我說啊,誰人進來不這般鬨一場,真當自己是百姓的眼百姓的嘴了,等被敲打敲打一番,你看他還這不這般?”
餘下人都笑起來,“年輕的時候都主意大著呢。”說完便都散了。
“各位倒是真有臉麵。”
殿內角落傳來輕飄飄地一句嘲諷,聲音不大,卻剛好鑽入了人耳。
那張迪聽此正要發作,被一旁人拉住了,小聲勸道:“理那瘋子作甚,我們隻說我們的。”
謝愈偏頭望去,那位坐在一角剛出聲的人此刻頭也未抬,自顧自地寫著折子,仿佛剛才的話自己並未開口。
他也便撇下一乾人,回到原處,開始比對遺落之處,將此前的折子挑了些重點細細謄抄,但凡有一字未入他眼,便又換下一張,如此反複。
宮殿外日已半落,謝愈將整理好的折子收攏,邁步出宮。
行至宮門口,便同才上馬的李知相遇。
她右手執韁繩,正調轉馬頭,便瞧見身後的謝愈,一時展顏,“先生好巧。”
“怎未見李府的仆從,李禦史放心你一人騎馬回去?”
“我打發他們不用來,左右騎馬一會便到坊間了。”
謝愈聽李知這話頭,便拉住韁繩,同她並排走,“胡鬨,我送你回去。”
她是生在長安城裡的人,自是比他都清楚各坊道路,但謝愈做事總執於細微,李知知道拗不過他,便彎唇輕笑。
“在宮中,一切可還好?”
李知點頭,左手撫著馬,“如今公主願稱我為先生,教起來也不算太吃力。”
謝愈笑彎了眼,撇過頭,打趣道:“怎的這麼傲,吃力這話也說上了。”
“哪有。”怕他誤會,李知忙否認,又轉過頭解釋道:“昭九是覺得跟著先生學習行書,再折回來教公主正楷,怕自己心不從心,教不好罷了。”
謝愈嗯了一聲,半晌卻突然轉了話題,聲色清朗,“你也做了先生,不如就改了稱謂,喚我五郎?”
李知知道他正望著自己,卻也不肯轉過頭去,隻盯著馬兒悶悶不語。
謝清讓怎麼就偏盯著這兒事呢。
良久她才悶悶開口,“五郎便五郎。”
謝愈盯著她發笑,卻也忍著隻胸腔微震。
李知的所在稱謂之事上的心思,彎彎繞繞,複雜得很,哪裡是謝愈能猜到的,便是這般,他也隻是覺得昭九不好意思開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