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下意識摸了摸背上的成願。
這還是他第一回進到人油燈的走馬觀花中,這幻境雖說沒有什麼危險,但總歸不是人間的玩意,到底是需要警惕的。
李慎跟著那白衣女子,微微皺著眉。
這女子長得溫溫婉婉的,也不像是什麼招惹陰物的體格。義父說的水怪估摸著是個小角,挑不得,隻得找一般人下手。李慎打起精神,倒想瞧瞧這其中的貓膩。
“四姑娘四姑娘!”忽然幾聲吆喝傳了過來,李慎跟著回頭,隻見一個穿著棕色衣裳的大嬸往這邊來,攔了白衣女子的去路。
“劉婆婆。”白衣女子停了步子,小聲地叫了聲。
“四姑娘,上回那戶人家的小子,你考慮得怎麼樣了?人家可很是中意你,每回出船都得給我打聽一番。”大嬸上來便是問了這番話。李慎聽得新奇,轉而去瞧女子的反應。
白衣女子忽然間便紅了臉:“有勞劉婆婆……我得問問我爹的意見,這才能做主。”
劉婆婆哎呦一聲:“你那爹一走好幾年,不知道人在哪兒,可彆把自個兒的婚姻大事全耗在這上麵!你的為人鄰裡都知道,幾個姑婆都心疼你得緊!若是喜歡這小夥,不愁沒娘家給你撐腰!看這十裡八鄉誰敢說閒話!”
被稱作四姑娘的女子臉頰越發紅潤,似乎是羞得不行:“……有勞劉婆婆!我、我再想想!”
說完便急匆匆地往上流走,李慎愣了愣,連忙跟上。
這人間的事真難懂。那男子心悅這所謂的四姑娘,怎麼不親自來說?反倒是天天問那什麼劉婆婆,與劉婆婆有何乾係?再者,為什麼四姑娘要問他爹的意見?還有,為什麼要什麼姑婆撐腰?鄰裡為什麼說閒話?
李慎一頭霧水,隻知道這是四姑娘在談論她自個兒的婚姻大事。義父可沒教過這番裡的道理,李慎心想,這是要自己悟啊!
義父和他說過,這世上沒見過的事多了去,誰都沒可能通曉萬物。這書上學不到的,長者教不了的,聞所未聞的,往後都有機會見到。到了時候,不能自亂陣腳,要自個兒慢慢悟,自個兒慢慢學。
李慎當時不以為然,心道要知曉那麼多乾什麼。
沒想到,這麼快便來了。
李慎暗自下了決定,心道不能讓老狐狸瞧不起自個兒。
這邊,四姑娘順著河流往上走,離原來那戶人家越來越遠。不多時,便趕到一戶人家門前。四姑娘停了步子,躊躇了一番,還是推門進去。李慎跟著她後腳進,下意識打量著四周。
四周空空的,連天地宗親師位都沒有。牆上隻掛著一件鬥笠蓑衣,李慎上前去看了看。倒是很普通的材質,沒什麼特彆之處。
四姑娘取下蓑衣披在自己身上,又匆忙從後門走了出去。李慎寸步不離,隨著她上了船。
第二回在這流水中渡河,李慎沒了第一次的新奇勁,隻是站在船上看這四姑娘。
到了河中央,四下無人,四姑娘四處張望著,然後從船裡提了個布袋出來。攤開一看,李慎頓時警覺。
那竟然是一堆腐肉。
走馬燈裡的幻境果真出色,李慎甚至還可以聞見這腐肉的氣味,熏得他倒退幾步。他看著布袋,心道這布袋必然有貓膩,不知是浸了什麼東西可以隔絕這腐肉的氣息。他之前上船時可是沒有察覺到半分。
四姑娘咬著牙,伸手將腐肉儘數傾倒在河中,激起一陣水花。
李慎皺眉,這是唱哪出?
四姑娘可沒半分猶豫,倒了腐肉便往回劃船,天上下起了小雨,河麵上白茫茫一片,水麵寂靜。忽然間清波蕩開,一隻人手一現而沒。
李慎驚訝,他心裡忽然有個猜想。
……莫不是這四姑娘在豢養陰物?若是真是如此,這四姑娘便是死得不冤枉。廣世三千,萬物有靈,總有人自以為身為萬靈之長,去占一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豢養陰物,遲早會引火上身。
李慎忽然間想起安命司前的降魂,竟是有些幸災樂禍,好似是看見了這上身的火。
船到了岸邊。
四姑娘下船,抱著布袋往之前出來的那戶人家走,依舊走的後門。李慎一心想弄清楚原委,自然還是跟著。天漸漸暗了下來,尋常人家都點了燈籠出來掛著,頓時外邊一片紅火,李慎站在外邊忽然晃了神。
像是針紮在肉上,微的刺痛。義父不經意間說的話湧上心頭,翻滾著叫囂在腦中。
“三五燈火人家,這才叫人間。”
李慎使勁搖了搖腦袋,有些懊惱。怎麼這個時候想起這些話!
正想著,眼前忽然一亮。李慎扭頭,隻見四姑娘也點了燈籠掛了出來,正巧掛在李慎旁邊。
女孩的眉目都很柔和,跟白天時無二般。但這橘黃的燈灑在她臉頰上,說不出的詭異。眉毛是眉毛,鼻子是鼻子,隻是瞧不清她的眼。
李慎驟然警覺,渾身汗毛倒豎!
李慎克製住自己拔刀的衝動。四姑娘的臉距他不過幾寸,眼中的異常越發明晰。
不過是走馬燈裡的幻術,眼前的一切都是過往,就算是拔刀又有何用?李慎咬牙,逼著自己後退一步。
眼見著這橘黃的燈慢悠悠的變成瑩綠色,四姑娘的眼睛裡全然是漆黑的。再一眨眼,滿街的燈光全然變成了瑩瑩的磷火。李慎駭然,頓時隻覺頭皮發麻。
遊鬼師尋殺陰物,自然是尋著陰物的氣息而來。陰物懼怕人間氣息,多半是夜半時分出現。墳地,死屍,萬人坑,陰氣重,夜間常燃起磷磷鬼火,像是燈火一般。遊鬼師尋著鬼火而來,久而久之,這尋殺陰物便叫作尋燈。
此刻這萬盞鬼火燃起,森森冷氣撲麵而來。李慎縱然是知道這是幻術,也不禁將龜息出鞘。長器在握,倒要看看是什麼東西在耍花招!
……
李水卿站在河岸邊上,遠遠地看了一眼對岸的磷磷鬼火。
抽絲剝繭,李慎隻瞧見了這其中最表麵的絲。得他轉身,去找這裡麵的繭。
……
李慎翻身躍下二樓,跟著四姑娘閒逛。這上身的陰物不知道是個什麼脾性,不害人也不吃人,就借著四姑娘的肉身閒逛了一晚上,在每家每戶門前都晃悠了一下,等到雞鳴聲起便驅使著四姑娘回房。李慎暗自誹謗,這滿街鬼火的架勢,還以為是什麼不得了的大動作,結果就是這麼晃悠了一下。
天一亮,四姑娘就起身,昨晚的事沒有絲毫映象似的紡紗,換洗衣物,出船,隻不過這四姑娘沒有再去過河中央,也沒有再丟過腐肉。期間劉婆婆又來了幾次,李慎靠著門檻聽劉婆婆絮叨,煩得要死,這才見識到三姑六婆的口才,李水卿的嘴欠和這比不得!
一直到第三天,方才有了不同的局麵。
“……小師見你有血光之災!”
“你這人!胡說八道個什麼!什麼血光之災!一沒懸牌,二沒刀,裝什麼遊鬼師在這招搖撞騙!去去去!彆耽擱人家做事!”背著魚簍子的青年不耐煩,伸手驅趕著身著破爛的遊人。
四姑娘好奇地看著這自稱“小師”的,李慎也跟著停了下來,仔細打量眼前的人。
一沒懸牌,二沒長器,單單手裡捏著一張符紙,自稱“小師”的確有騙人的嫌疑。不過遊鬼師的技藝多端,有的擅長尋燈行凶,有的擅長捏決,有的擅長平佑。這其中性情奇葩的又不在少數,單單看外形可是拿捏不準的。就拿他義父來講……好吧,他不太想拿這個老不死的作例子。鬼知道他當年到底是師從何方,行凶捏決平佑每一個是精煉的!偏偏還好麵子,裝得人模狗樣。
李慎撇嘴,將注意力拉了回來。
“你也有血光之災啊!還有你!你這娃子也是!”姑且將那人算作散師,且看他四處遊走,見人就說人家有血光之災。鄰裡不由覺得晦氣,紛紛躲著這人走,有幾個脾氣衝的還衝著散師破口大罵,吐上幾口唾沫。這可給李慎開了眼了,驚奇不已,心道還有這般罵法!可算是長了見識了!
“你……你這女娃子身上血氣盈身,不僅有血光之災,還有飛來橫禍……不對不對,仔細瞧瞧,這還有命案啊?”
聲音忽然就近了些,四姑娘倉皇後退,躲著散師。散師也沒有不依不饒,站在原地,神情肅穆:“姑娘近日可是經常遇見不得了的東西?”
四姑娘自然是怕這神神叨叨的家夥,連忙倉皇地往家趕:“沒有!才沒有!”
李慎剛想跟著四姑娘離開,卻見散師也跟了上來。他心裡一動,放緩了步子,不緊不慢的跟在散師後邊。
四姑娘回家便鎖了門窗,散師站在門外好半晌。李慎看著他從懷裡掏出一疊符紙,放了一張在四姑娘家門口,然後挨家挨戶的放符紙,正巧是昨晚四姑娘走過的路線。李慎挑了挑眉,心道這散師還有點本事。
不過彆人家可不領情。
李慎看著那劉婆婆從河邊回來,見著符紙就破口大罵:“殺千刀的!晦氣!真晦氣!你這人專門放些什麼來招臟東西!”說著說著便將符紙從門上扯了下來撕個粉碎,還招呼著旁人家一塊撕。不少人有樣學樣,也有人在旁邊勸,說寧可信其有不可無雲雲。散師見狀連忙上前阻攔,劉婆婆唾了他一口,抄起棒槌就打。
散師哎呦哎呦的抱頭叫喚,滿街亂竄,鄰裡樂得看熱鬨,個個笑得前仰後合。外邊的動靜把四姑娘也吸引了,隻見她打開半扇門,探頭出來瞧。不出所料,四姑娘也看見了門上的符紙。
但出人意料的是,四姑娘的臉色變得煞白,竟是不敢自個兒用手去撕,躊躇了好一會兒才叫人來幫忙撕掉。彆人隻道是四姑娘膽小,不敢碰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
李慎可不這麼覺得。
劉婆婆追著散師跑了幾條街才回來,見四姑娘小臉煞白地站在門口,以為是被自己這番架勢給嚇倒了,忙上前去:“四姑娘?四姑娘!”
四姑娘回過神來:“唉!劉婆婆!”
“這就嚇到了?彆怕!這年頭,招搖撞騙的多得是!”
四姑娘勉強扯出個笑臉:“劉婆婆說的是。天色晚了,我先去做飯食去。”
又寒暄客套了幾句,這才各自回家。一關房門,四姑娘便是忍不住了,靠坐在門邊上發抖,嘴裡念叨著“怎麼辦怎麼辦”。
李慎心道,這好戲才剛剛上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