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花子裡也有貴子,範子財是這麼認為的。比如正在和那隻土狗搶飯吃的,手腳麻利,風度翩翩,這搶的姿態連狗都自愧不如;再看那邊的,眉眼桀驁,好像天下就他一個是要飯的,獨此一個。
瞧瞧!要飯要得要有姿態,就算腳底下踩的是雙破草鞋也要自信。
範子財嘖嘖讚歎,覺得自己以後貴人就是這群叫花子裡某一個,或者某一群。
看著看著眼前忽然就被一塊黑乎乎的的東西給擋住了。範子財沒理會,往右歪頭,那黑東西往右偏;他往左偏頭,那黑東西也往右偏。
範子財脾氣好,站起來:“您貴姓呢?這是乾嘛呢?”
黑東西慢吞吞的指了指範子財身後的旗子:“你這不是算命格嗎?我來算一卜。”
範子財上下打量了一下這黑東西,施施然坐下:“財運,桃花還是家宅?”
黑東西依舊慢吞吞的:“算死期。”
範子財哎呦一聲:“貴人啊,這死期可是說不得的,要說休世,這可是亂不得的!”
黑東西哦了一聲:“那算休世。”
範子財暗道兩聲怪哉怪哉,擺開了吃飯的家夥,黑東西站一邊,看著桌上的龜殼古錢目不轉睛。
“貴人貴姓啊?”範子財翻開了第一塊古錢,背麵是個刻印的怪鳥。
“姓黎。”貴人答道。
“貴人生辰啊?”範子財翻開第二枚古錢,背麵是個玄武龜的模樣圖騰。
“甲子年乙子月丁醜日壬寅時。”貴人看錢。
“貴人……”範子財的話戛然而止,梗在喉嚨裡,他的最後一塊古錢翻了過來,是個“福禍”的字樣。
他抬頭看著眼前的貴人,貴人也看著他:“怎麼了?”
範子財有點摸不著頭腦,這前麵的看著倒是挺容易解的。怪鳥纏身,那是命中有劫;玄武在側,那是百歲長命;這福禍二字就出現得莫名,什麼時候這麼明顯的了?
這二字好理解,要麼是說命主人的前半生福氣後半生禍事纏身,要麼是說這後來的事情福禍難測。
關鍵是這二字出現的,太不應該了,太不應該了。
範子財咳了兩聲,搖頭晃腦道:“貴人這命格清奇啊!”
貴人笑盈盈的看著他:“再然後呢?”
範子財把古錢一字排開,又從臟兮兮的黑色袋子裡掏出剩下的三枚放旁邊,正反都給他看:“瞧見了,貴人是天顯的卜像,不是我們這算命格的左右胡編的。”
貴人看著那三枚後拿出來的,正反都沒字樣,也沒圖樣,他點點頭:“是信的。”
“依這來看,貴人命中有個劫數,過不過得了,您這都是長命百歲,估計是不傷性命的劫數。還是得恭喜貴人,貴人離這休世的時候,還長的很啊!”範子財把三枚收了起來,又拿著龜殼把用了的三枚攏了進去。
“哎哎,不必了,”貴人伸手止住範子財,“我就問個休世,不必再算了。這是見禮財,收著,多謝了。”
說完就放了半塊臟兮兮的饅頭在桌上,拍拍手就轉身了。
範子財沒伸手去拿,搖了兩下龜殼,一下子全撒在用木門當的桌板子上。
古錢在桌上咕嚕嚕的轉了一溜,一個接一個挨倒了,怪鳥,玄武,福禍,一個沒變,還是一溜排開,直直的一條線。
範子財盯著看了一會兒,起身就去追人:“唉唉唉!貴人!貴人!”
這時貴人本已經走遠了,混在人群裡反正都瞧不清楚。範子財卻是不懈,沿路喊著貴人,引得周圍的人是紛紛側目,自覺地讓了個道,都隻覺著這怕是個傻子。
範子財又喊又跑,竟然真讓他在西街尾給追上了。
隻見一身破破爛爛黑衣服的叫花子抱著隻公雞,站酒肆樓下,回頭看著他。
範子財邊擦汗邊喘氣:“呼……呼……貴人好腳力!小師我從西街頭追您追到西街尾,跑了一路。”
貴人笑:“這追我乾嘛?給的見禮財不夠當?”
說著便看了看自己懷裡的公雞,公雞喔了兩聲,有氣無力的。
範子財擺手:“非也非也,我們這是老天賞飯,看的是緣分。貴人給的是金銀珠寶是緣分,給的饅頭也是緣分。”
貴人疑惑:“那是什麼事呢?”
範子財翻開自己的手掌,掌心白皙,沒有掌紋:“貴人瞧見了,我這是天生沒有掌紋,算不得自己的命格,但是算彆人的,那是八九不離十。”
貴人看了看範子財的手,呀了一聲:“倒真是。”
“我瞧見貴人的命格,前半生您那是泡在玉露瓊漿裡的皇天甲胄,後半生是壓在酸菜壇裡的心酸苦楚。”
貴人聞言,沉默半晌,隨即苦笑道:“什麼是玉露瓊漿?什麼又是心酸苦楚?全看自個兒的心境。”
範子財拉著人往邊上站了站,低頭看了看公雞,忽然伸出隻手捂住了公雞的頭:“貴人不如和我學學這禦鬼之術。”
貴人疑慮:“你不是算命格的嗎?這和遊鬼師有什麼關係?”
“這便不知了吧?禦鬼之術有捏訣,行凶,平佑三術,這算命格之事便是歸於平佑一術。”
貴人笑:“聽著是像江湖騙子。”
範子財卻是篤定了的:“貴人定會答應的。瞞天行不諱,天命確實難違,但這在世的時候就是夢裡的光景,還不如和我學學這玩意兒打發。”
“你說得挺對的,也罷,隨你了,”貴人點點頭,“你先把我這公雞的頭給放開。”
範子財喜笑顏開:“好說好說!”
之後西街的人就常常看見這兩人在西街擺攤子,一個兩個都是邋裡邋遢。叫花子模樣的那個懷裡還常抱著隻公雞。
那隻公雞也不上眼,氣奄奄的,脖子那兒還去了毛,長了一塊癩子似的東西。本來算命的生意平時就不好,這又來了個叫花子落座,旁人都嫌臟,就更彆談落座算命、上門送活了。
範子財卻不在乎,貴人也不在乎。兩人雖然饑一頓飽一頓,但好歹還是夠活著。這世上辛苦的這麼多,也不差他倆。
總歸是苟延殘喘,總歸是人活一世。
一天,貴人去要飯,懷裡還是抱著那隻公雞。範子財守在攤子上打瞌睡,也不去興致勃勃的看乞丐了。
等到範子財一覺睡醒,睜眼,大半個太陽都沉到遠處的山下,擺攤的也都走得差不多了。
他叫喚了聲:“黎貴人!”
沒人應。
範子財隻得起身收拾攤子,把寫著“授命”兩字的旗子綁門板上,扛著門板準備走。結果剛跨一步就被腳邊的東西絆了一踉蹌,他回頭一看,呦,不就是貴人嘛!
不過貴人好像看上去沒什麼精神,整個人懨懨的縮在地上。
範子財把門板放下,蹲下身:“貴人這是怎麼了?”
貴人不答。
“沒要到吃的?”
貴人搖頭。
“那是被人欺負了?”
貴人還是搖頭,他掀開黑破衣裳,露出一團雞毛:“王將軍死了。”
正是那隻癩皮公雞,貴人叫他王將軍,名字是威風凜凜的感覺,公雞是弱不禁風的樣子。
範子財摸了摸王將軍的爪子:“是個短命的紋路。”
貴人不搭話。
“埋了吧。”範子財鬆手,把綁好的旗子鋪開。
貴人拎出王將軍,把它放在授命二字上邊。兩人把這王將軍卷了起來,範子財背起門板,抬著王將軍上路。
夕陽西下,殘紅映天。
再後來那塊門板也沒了,貴人在西街蕩了又一個多月。
他照舊沿路走,漫無目的地走,直到走到西街西邊的西河。
深秋葉落,西河水冷,河兩邊的草枯了又到,一片開闊。
於是貴人遠遠的就看見了一個小木盆漂了下來,隨著波浪起伏。
貴人洗了把臉,看著木盆漂到他蹲水的岸邊,然後卡在了枯草根莖之間。
貴人看著木盆裡的東西不做聲。
“嘩”的一聲水響,貴人跳下河,且遊且走,到了河水中央。
木盆裡的孩子也看著貴人。
貴人戳了戳孩子的臉,又掰開他的手心看了看。
“那成,我養你長大,你給我養老。以後叫我義父,有福我享,有難你當。”
孩子咿咿呀呀。
貴人抱起孩子,往岸邊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