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燭火將燃儘,發出嗶啵聲。
楊篳蓋上被子,床頭放著劍。才合上眼,胃中傳來打鼓的聲音,如兩軍對壘,將帥對峙。他沒有不舒服,隻覺得肚子異常的冷,腹中如塞著冰塊。
半晌,楊篳口中酸澀,不自覺張大嘴巴,辛慈從口中躍出,落地為人,手中握著一束帶血的頭發。
“明公無憂矣,西風子殺人時必藏於人脾胃,將人開膛破肚,痛苦而死。此人心氣甚高,一擊不中便遠遁,此時已在千裡外。”
楊篳作揖:“某要如何謝樓主?”
辛慈:“某得遇良主,足矣!夜深,某告退。”
楊篳想說什麼,迎麵隻有一股風,身影已消失。
神龍見首不見尾,楊篳如是說。
天色蒙蒙亮,尚未開市,賣菜翁擔著兩筐菜入城販賣。走得遠了,他停在大樹下休息,隻覺得上方有一股暖氣,抬頭一看,一個女子倚靠在纖弱樹枝上,睡得正香。
“你最好一輩子呆在西廂。”崔白靠在門口上,冷笑著,“我不動你是怕壞了我送她的嫁妝,隻要你走出這個門,你的頭就是我的。”慈慈常夜不見人,天明才回,多則三月,少則三天,到時候他毒死以燦,化掉他的屍體,慈慈就算想質問,也沒有證據。慈慈讓他來這個地方,是偏袒是保護,他一定要殺了他。
以燦把紅唇咬得青紫,司理府都是他的人,樓主走後,他不敢吃不敢喝不敢睡,饑寒交迫。他會餓死在這裡。
“你在這裡乾什麼?”辛慈捧著一碗豆漿,“要點一下你送給我多少錢,好加倍討回去?”
崔白有些詫異,隨後是笑語盈盈的一張臉,“真好,這麼早能見到慈慈。怎麼不吃麵食,喝豆漿不飽的。”
辛慈:“我沒有胃口。”
崔白再三叮囑,辛慈不耐煩了,“那麼閒去處理朝廷的事,彆在這礙眼!”
崔白恨恨而去。
以燦衝出來,跪在辛慈麵前,眼淚鼻涕一起流,“小的以為見不到樓主了,天可憐見!”
辛慈亦歎氣,崔白想殺他的決心跟她想殺了沈複的心是一樣的,她自己的心結都解不開,能幫到幾時?
“起來,日後你住西廂,我的嫁妝保護你。”
沈複臨空摹寫《拂雲經》,書上引用老子的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他想了想澹台羽的話,突然一股熱氣從頭頂冒出,手腳如解開鐐銬,他自由了。
他的修為更精進,可他沒有多麼高興,反而有深深的無力、自責,他對人世了解得太少,對辛慈了解得太少。
澹台羽說:“樓主罪惡彌天?沈複,你知道你加入的懸命樓是什麼地方嗎?你可知樓主在,懸命樓大小樓主無一敢造次,更彆說煽動亂臣賊子造反,鼓動災民鬨事。今天北梁一半的太平是樓主鎮著的。樓主若是不在,你看看那些亡命之徒敢不敢四處為寇,占山為王!你管著清玄宗的時候,幾個小蝦米能把清玄宗攪得天翻地覆?你聽聽自己說了什麼,樓主對你是特彆些,這不是你傷害樓主的理由!”
沈複無言以對,良久不語。她怎樣對他?汙蔑他通敵、殺門人弟子,廢他武功,害他眼睛。她毀了他的一切。
可在所有人都唾棄他的時候,隻有她幫忙,帶他回家,給他吃住,衣不解帶照顧他。又教他《拂雲經》,治愈他眼睛。他每每因門人自相殘殺而痛苦時,她當著他的麵殺了她的師姐,告訴他這才是自相殘殺。她又給了他的一切。
他握緊雙手,想起她手小且軟,一雙眼睛藏著星河。她很少笑,為數不多的笑容,他見過。
她的唇柔軟且溫暖,在吻下去時,他要窒息,太緊張了。
他親下去的時候,她在想什麼?
不知不覺間走到庭院,辛慈在涼亭上養神,他走到她麵前,他想跟她說聲抱歉。
辛慈睜開眼,隨後閉上,她似乎看到了什麼,麵皮微微抖動。
“沈複,要不我殺了你吧。”
沈複不解看著她。
她睜開眼,若金剛怒目,一瞬間若菩薩垂眼,她拔劍,劍低鳴,似有嗚咽聲,她極力忍著殺意。
“你遲早殺了我,而我救過你幾次,我很虧。你一直想當好人,若日後殺了救命恩人,你會被天下人恥笑唾棄,不如我現在成全你的好名聲。”
沈複挺身:“在下欠樓主一條命,樓主拿走吧,在下不怨。”
風被割裂,辛慈收劍,臉有憤恨之色,“沒那麼容易。”
崔白追上,罵沈複,“你一天不惹慈慈,渾身不對勁是不是?但凡慈慈對你普通點,我都要把你砍成八塊!”他追上辛慈,“慈慈,彆難過。今天很重要,待會你有的是難過。”
沈複不解,他想知道這話的意思,可就算問辛慈,她不會說的。他們……算什麼關係呢?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沈複穿一身常服,登高望遠。
沈複爬到山頂,見山林險惡處有一座簡陋的寺廟,佛場肅穆整潔,諸佛前供養著鮮花水果。一老僧身高九尺,異常魁梧,眉長三寸,眉皆雪白,正誦經念佛,見有人來,笑著,“檀越隨喜。此處不易來,檀越尊姓?”
沈複:“姓沈,此處甚是潔淨。”
老僧遞上茶:“請喝茶。”
沈複接過,老僧突然眼赤,直視沈複,手中的木魚掉落,發出清脆聲,老僧笑道,“老僧身居窮林,久不見人,郎君莫怪罪。”
沈複:“豈敢。”
老僧:“聞郎君身上有胡餅香,老僧十年未曾食胡餅。若能食胡餅,老僧願送十兩”
忽有一人,帶著氈帽,背著一擔柴,推開寺門,“和尚說的是真的嗎?我這擔柴買了也沒有一兩,你把錢給我,我去買來。”
老僧甚喜,拿出幾兩碎銀,“檀越回來後,老僧再把剩下的錢送上。”
樵夫笑道:“看老和尚也不像騙子,我很快回來。”
老僧收拾經書:“檀越在此安坐,老僧去去就來。”
沈複看佛像許久,不見老僧回來。
一陣風吹來,繼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男子推開門,捂著心口,見有人在,甚是欣慰,“你在這,我有救了!剛才我在草叢接手,看到路上跳出一隻老虎,把一個人拖到角落吃了。幸好這裡有寺廟,菩薩保佑!”
沈複一驚,問,“那人是不是戴著氈帽?”
盧簡點頭:“那人說不該貪,送了一條命。”
沈複皺眉,盧簡等心跳平複一點,又說,“那老虎吃完人,脫下虎皮,穿上袈裟,麵容慈悲,儼然一老僧。”
沈複懸著的心提得更高了,正好聽到老僧的腳步聲,沈複拉著盧簡躲到佛像後,“盧兄,是他嗎?”
盧簡:“看見他,我寒毛又豎立!此人假佛真魔,適才看見角落白骨,皚皚如雪,不知道吃了多少人!”
老僧喊:“沈檀越何在?”
沈複帶著盧簡走出:“在下和盧兄見佛像莊嚴,失了禮數,上師贖罪。”
老僧笑道:“檀越與佛有緣,老僧不勝榮幸。”他擦了嘴角,指尖一抹血。
沈複:“聽聞山下有虎食人……”
老僧大怒:“此處有諸佛及菩薩坐鎮,虎豹安敢放肆?虎來殺虎,狼來殺狼,檀越切不可謗佛,以免日後下扒舌地獄!”他看二人,眼睛通紅,口角流涎,以袖遮麵,“天色已晚,山路危險,二位檀越在此處安歇一晚,明早行也不遲。”
二人見天色昏暗,山路崎嶇,便是離開也危險,隻能留在此處。
盧簡靠著牆,仰天長歎,妹妹如果不說辛慈沒有他口中那麼壞,辛慈對他很照顧,他辜負她的好意,他就不會鬱悶得來山中散心,也不會遇到吃人的老虎。
若辛慈來,還怕一隻老虎,就算是夜叉餓鬼,也能被辛慈一拳打趴,想到辛慈不留情麵的樣子,他忍不住笑笑。
盧簡:“辛慈怎麼沒有來?”
沈複不解:“她怎麼會來?”
盧簡:“她總是在你身邊,或者你總在她身邊。”
沈複:“巧合罷了。”
盧簡:“她要是在,猛虎也像病貓。沈兄想個辦法告訴她,讓她儘快到。”
一陣虎嘯傳來,二人側耳傾聽,聲音來自佛堂,方才老僧在佛堂念經。
盧簡萬念俱灰:“我等要死於虎口了!”
沈複不語,在佛像前祈禱。
一陣風吹過,二人睜開眼時,香灰上寫著:西南得朋。
沈複很驚訝,倒不是神明顯靈,而是方才他祈禱的是:如果日後他能幫到辛慈,就讓他們平安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