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 兩日後,寅時三刻,……(1 / 1)

祈年 瀟瀟逝水 3620 字 10個月前

兩日後,寅時三刻,正值萬籟皆靜之時,突然響起一陣人體倒地呼痛聲和木質物體墜地聲,隨後便聽見一道驚呼。

“大人!”

芙蕖連忙放下手上的提燈,上前欲扶起轎內跌倒在地的當朝吏部尚書謝雲清,已近天命之人,這一跤摔得著實不輕,她小心地扶了好一會兒才把人拉起來,細看之下並無出血之處又轉頭訓斥了同樣摔得不輕的轎夫:“你們是如何辦事的,若是大人今日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們擔當得起嗎?”

剛從疼痛中緩過來的尚書大人抬手攔住了自家嚇得手抖卻強裝鎮定的小姑娘,另一隻手又指了指提燈旁的路麵凹槽處:“我無事了,此處路麵不齊整,兩旁又沒有宮燈,如此也怪不得他們。”

“這裡離午門不遠了,我和芙蕖走過去便是,你們收拾一下回去吧,若是有什麼不適之處記得尋府醫瞧瞧。”謝大人拍了拍芙蕖的手又側身看著站成一排擔驚受怕的轎夫道。

“可是您……”芙蕖話還未說完便被打斷。

“我真的沒事,莫非你也覺得我這把老骨頭不中用了?”謝雲清說著便撿起一邊的提燈攙著小姑娘的手向前走去。

芙蕖拿過謝大人手裡的提燈,方才人多無甚感覺,現下隻餘二人才發現這如豆燈火隻能照亮周圍方寸之地,抬眼望去,前方昧昧不清。

“聽聞前朝這條路上宮燈長明,夜間亦能行走自如,三百餘年後的如今反倒讓人摸著黑上朝,宮裡能走的道上也大都漆黑一片,前陣子大理寺卿沈大人騎馬撞上了一旁的柱子,萬幸及時勒住了,不然怕是到今日都下不了榻……”

謝雲清看著旁邊喋喋不休的小丫頭不禁無奈一笑,芙蕖這孩子,自小被賣入府裡,人機靈又懂事,她看著喜歡便一直留在身邊,多年下來主仆感情深厚,在她麵前向來有什麼就說什麼,倒不避諱。

“都是那順天閣妖言惑眾,說什麼前朝皇室魂靈未滅,恐會循著那一排排宮燈重返舊地,我看是他們自己行事不端不敢露於人前,一群江湖術士憑著運氣在開國之後被重用,一代一代倒真把自己當成傳達天意之人了,不知何時天下百姓才能不必再受其蒙騙。”

許是四周夜深人靜,芙蕖大著膽子將心中的憤懣一口氣吐了個乾淨,可即便再不滿,也隻敢以蚊蠅之聲道出,畢竟如今的大祁,“順天”則昌,“逆天”則亡。

“蚍蜉撼樹難得善果,存誌者亦鮮克有終,剛才的話此後不必再說。”

謝雲清收回了臉上的一絲笑意,說完這句話鬆開了芙蕖獨自向前走去。

芙蕖愣了一下,然後快步走回謝雲清身邊,生怕她再被什麼東西絆一下。

小姑娘透過微弱的光暈仔仔細細地看著自家大人的臉色,隻隱約瞧見雖不嚴肅但也沒什麼表情的側臉,隨後便暗自懊惱話說得太多了些,要是真招惹了什麼禍端可就不好了。

二人默默無言,走到午門前謝雲清才終於緩和了臉色吩咐芙蕖跟著宮女前往偏殿等候,自己則找好位置隨著人群往長纓殿去了。

天色蒙蒙,偌大的長纓殿內文武百官齊列,正前方鳳座之上的人一身明黃朝服,所戴冠冕的珠簾隨著她微微低頭的動作堪堪遮住了眉眼,原本憔悴的臉色一番修飾之後隻餘上位者的威嚴。

一旁的女官高喝上朝,眾臣便開始呈折上奏。

“陛下,臣於一年前曾周遊四方列國,途中記下了各地的風土民情和人文軼事,回來後整理編訂成冊,如今方才完成,名曰列國圖誌。”風長亭略微停了一下,蹙眉想了想,又道: “其中南薑國臣印象最深,其民間夜不閉戶,街市上燈火不滅,攤販不歇,行人絡繹不絕,熙熙攘攘可至天明。臣認為我大祁亦可效仿此道,長久施行必定於國祚有利。”

風成君看了看自己剛剛說完的二妹,想到之前那本略帶彈劾意味的奏折。

罷了,給順天閣些好處便就此揭過吧。

“前兩日天降大雨擾得孤夜半難眠,雨停後逞了一回少時意氣尋了輛馬車同霽風出宮,結果繞了一圈卻發覺路上空無人跡,著實無趣得很,瑞王此法或許可行,張掌事,你以為呢?”

下方一個衣著與眾臣大不相同的中年男子移步站了出來,此人一身長衫,似道袍而非道袍,腰間一枚天字形玉墜,乃順天閣統一服飾。

三百餘年前,大祁開國女皇風婧文曾受一高人指點,於民間起義,打下了當時搖搖欲墜的大夏,建立了如今的大祁,朝堂穩定後風婧文請那位高人入世,建立了順天閣,並尊其為閣主。

發展至今,順天閣每十年選一次閣主,被選定之人乃天命之人,此後久居閣中不出,專事測算天意,外界事務都由與閣主一同被選出的掌事代勞。

這位張掌事任職五年,早就修煉了一身波瀾不驚的好本事,隻見他抬手行了一禮,似笑非笑道:“瑞王殿下一路舟車勞頓卻不忘為百姓謀福祉,實乃我大祁之幸啊,臣以為可行。”

“好,陳愛卿,徐愛卿,此事便交給你們了。”

“是。”戶部、工部兩位尚書一齊應下。

“對了,張掌事,聽聞前陣子陸閣主身體欠安,景陽城東養著的那片百草林便拿去用吧。”

殿內眾人一時各懷心思,或驚或喜,驚的是百草林內可觀賞可入藥的奇花異草不勝其數,向來專屬皇室,竟就這麼給出去了,喜的便是同順天閣朋交之輩了。

然無論抱有何種想法,眾臣無一提出異議。

“謝陛下。隻是不知陛下可還記得上次朝會未竟之事,今日該有決斷了吧。”張掌事的語調不高,聲音亦不算大,卻如九天之上的雷聲轟鳴入耳,風成君隻覺一瞬間頭暈目眩。

她強撐著一絲笑意望向階下之人道:“懷臻自小便因上任閣主的預言而遠離宮廷,如今不過總角之年,陸閣主神機妙算,可還有其他方法規避日後的災禍?”

“大皇女乃金枝玉葉,鳳髓龍血,天命如此,任何人無法更改,但閣主昨日曾推算出另一條出路——讓百名如公主一般大小的孩童代其祭天,方可解此一劫。”

“嗬”殿內一聲輕笑響起,風長亭冷眼看向右側的張掌事,怒道:“簡直荒唐,莫說那所謂的天災是否為真,便是真的那也是大殿之上的我等應該擔起之事,讓還未通曉世事的孩子以命破災難道不怕載入史書遺臭萬年嗎?”

“瑞王殿下此言差矣,順天閣自開國初建立,至今已三百餘年,深受百姓信奉,張掌事方才所言也正是為了我大祁江山,若是此事於民間傳開,隻怕莫說百名,就是千名孩童他們也願意獻出。”

還未待張掌事出言,他身後的左都禦史周珣出列回話,隨後又正向鳳座,俯首一拜:“此事有關我大祁百年基業,還望陛下聖裁。”

“虎毒尚不食子,周珣,若是今日要祭天的是你的骨肉,你可還能站在這裡大言不慚?”

“若當真如殿下所說,那臣亦願為了大祁江山割下這一塊肉來!”

“你!”風長亭氣得有些發抖,她恨不得一腳將那前後二人踢出殿外,深吸了口氣轉身正欲同陛下說些什麼,卻因上首之人的一個眼神定在原地訥訥無言。

好像啊,四年前母皇薨逝,父後憂傷過度隨之而去時皇姐也是這樣看了她一眼,如圍獵時被射中的困獸,瀕死之際無力哀嚎,眼神卻透出悲鳴。

“孤準了,張掌事,回去讓閣主選定天時籌備祭禮吧。眾位愛卿,可還有本上奏?”

殿內自是一片寂靜,經曆剛才那番爭吵後眾人都不願在此時出頭,隻盼望著能夠立刻離開雲纓殿。

“好,既如此,那便散朝吧。”風成君說完起身準備離去,餘光中卻見下方剛從怔愣中回神的人丟了手中的笏板,隨後拚命扒著身上的朝服,想將其扯下。

她此刻耳邊嗡嗡作響,什麼也不想看,什麼也不想聽,可妹妹帶著嘲諷和恨意的聲音還是傳了過來。

“國不國,君不君,臣不臣,在此處當個無用的傀儡不如摘掉這一身包袱去做個瀟灑閒人,整日看不到屍位素餐,裝神弄鬼的人倒還樂得自在。”風長亭說完便將手中扯下來的朝服扔下,隨後頭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

眾臣一時不敢動彈,小心抬首向上看去,卻見他們的陛下又重新坐了回去。

“瑞王言行不端,禦前失儀,現削其爵位,貶為庶人,終身不得回京。”寒冰碎玉的聲音落下,驚起一片悄聲細語。

女侍跟在風成君身後從殿旁的偏門走出

,看著來時脊背如鬆的陛下稍稍向前矮了些許,直到進入一旁的培元殿才被吩咐退守殿外。

風成君剛踏入殿內便看見霽風快步向她走來,臉上的表情是擔憂嗎,還是害怕,她看不清,也顧不得了,隻覺喉頭一陣腥甜,若是換作平日,她會強壓下去,可今日她壓不住了,恨不得全都吐乾淨了才好。

“傳太醫,快傳太醫!”殿內傳出大喊,慌得外麵的侍官轉身便往太醫院跑去。

霽風本在殿內整理案上的文牘,看見下朝的風成君欲迎上去,卻在看清其麵色的時候一驚,下一刻便見幾步之外的人踉蹌一下吐出一大口血來,她連忙跑上前扶住,朝著外麵大喊傳太醫。

她嘗試叫了幾句陛下,風成君一聲未應,看起來似乎不大清醒,隻兀自低笑著一遍遍說些什麼,血淚混合從下頜落下,乾淨的衣物沾上一道道紅痕。

霽風附耳過去,終於聽清了,好像是——走吧,走了好啊,全都走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