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青趕緊把嘴裡的沫衝掉，扯過毛巾一擦臉，到了客廳。

其實也可以說是餐廳，因為屋子太小，餐桌就是茶幾，廚房在邊上，用一扇玻璃門隔開。

茶幾上擺了一碗粥，一個雞蛋，許青端起來就吃，放了蔥花的蝦仁粥又鮮又香，味道很好。

吃著吃著，許青模糊地想，怎麼隻有她一個人呢？

但立刻，這個想法就被擦掉了，好像她的腦袋是塊黑板，有人在上麵寫上新東西，也把一些它不需要的內容去掉。

許青吃完，自覺把碗放到池子，背上書包出門，關門的前一刻，她掃了一眼屋子，空蕩蕩，窗簾悠悠地打了兩擺。

許青離開小區，走過長長的街道，有過路人，她沒去看他們，她注視著腳下。

踩在水泥路上，腳步是輕輕的，這是上學的第一條路。

踩在沙地上，腳底會有簌簌的聲音，這是上學的第二條路。

踩在花瓣和樹葉上，是柔軟的沙沙的聲音，這是上學的最後一條路，路的右邊長了一排茉莉，潔白的花點綴在綠葉間，很漂亮。

等走完這條路，學校就到了。

許青仰起頭，「育才小學」四個字擺在頂上，校門很舊，有一個保安打著瞌睡，帽簷蓋住他的臉。

她來晚了，校門沒有什麼人。

許青小跑進去，找到三年二班。教室裡坐滿了人，他們在晨讀，聲音一陣一陣。

班主任坐在講台前，是一個女人，穿得很漂亮，像路邊的茉莉花。

許青溜到座位上，拿出課本，卻沒有讀。

她看著四周，說不出的怪異，所有人的臉怎麼都看不清，而且她是不是和彆人不太一樣，為什麼一掃過去都是黑乎乎的頭頂。

許青感到很鬱悶，不應該是這樣的，她想，那應該是什麼樣的呢，她一直想一直想，直到班主任把她從座位上扯了起來。

許青傻傻的，看著眼前的女人，她的臉也是一團模糊，像隔著毛玻璃，隻能依稀分辨出五官的位置。

女人的嘴巴在動，有什麼正努力往許青腦子裡鑽，教室裡所有模糊的臉都朝向她。

“李由，這是你上課的態度嗎，要是這樣，我馬上讓你父母把你領回去，以後也彆來了！”

“李由，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許青還是那副模樣，她反應過來，老師是在罵她。

她應該有什麼反應嗎，她不知道。

她隻聽進去了兩個字，李由，這應該是她的名字，許青遲疑地想。

“啊，你怎麼這麼賤！”

在許青思考的時候，女人崩潰了，她伸出塗紅的指甲要去戳她的腦袋，被許青一躲，躲過去了。

這一下，女人徹底被點炸，她揪住許青的領子，力道大得可怕，一路把人拉到講台。

“你就在這站著，讓大家都看看。”

許青沒有反抗，她的衣領皺巴巴，很狼狽，無數雙的視線，它們緊緊黏在她身上，有人在偷偷地笑。

“又是她，活該。”

“讓她惹老師不開心。”

“嘻嘻。”

許青微微皺眉，她在想她的聽力什麼時候這麼好，還有老師這麼矮的嗎，她都高了半個頭。

她就一直站著，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她開始想，沒有下課嗎，又想，難道隻有一個老師上課。

上學一點意思也沒有。

許青站累了，不想再聽老師尖尖的嗓音，她從教室的這頭走到那一頭，打開門，跨了出去。

身後的一切隨著門關上都消失了，許青發現自己沒在教學樓的走廊上，而是在單元樓的門口，長長的樓梯盤旋向上。

異樣在升起前被抹除，許青覺得一點毛病沒有，不想上學，那就回家。

「603」「603」「603」

她在心裡默念這串數字，一層一層往上爬，寂靜的樓道裡，隻有她的腳步聲在回響。

到家啦。

一扇靛青色的門，爬了些鏽斑，許青開開心心推門進去，片刻，又對自己的喜悅產生疑惑。

她想不起為什麼這麼開心，也想不起不開心的理由。

屋子裡靜靜的，許青發現池子裡的碗不見了，她在原地愣了片刻，腳步不自覺轉向臥室。

書桌上摞著本子，最上麵是一本藍色封皮的筆記。

許青翻開，第一頁是名字，李由，字跡稚嫩卻工整，看得出是一筆一畫認真寫的。

再翻一頁，原來是日記。

2月6日 陰

學校的小園子裡有好多小花小草，下課我喜歡去看。我用草編了手環戒指，我喜歡，有意思。

爸爸媽媽又在房間裡跳舞了，我在客廳看動畫片，也很好玩，不過媽媽不讓我看太久，我很早就睡覺了。

2月7日 陰

2月8日 陰

2月9日 陰

……

許青一路看過來，每天的內容都差不多，都提到了編草，父母跳舞，她不厭其煩地記敘這些，像對待什麼重要的事情。

日記停在5月23日。

今天是幾號，許青不記得了，她拿起筆在空白的一頁寫上5月24日。

今天被老師罵，然後回家了。

她想這麼寫，奇怪的是筆在紙上留不下字跡，許青甩了甩，又把筆芯擰出來看，是有墨水的，她拿了練習本，在上麵劃了兩下，可以寫。

她又重新寫，手壓在本子上，忽然，指腹下像有什麼柔軟的組織在蠕動。

在這一頁的下方，許青翻過去，看見一張臉，一張小女孩的臉，完完整整嵌在本子裡，她在哭，眼淚一串一串地湧，眼睛睜得很大，麵部的肌肉蠕動。

許青靜了兩秒，把本子合上，再打開，女孩的臉不見了，那頁紙上隻留下一張手繪的哭臉。

有點眼熟。

但是許青想不起來，她現在有另一種感受，很悲傷，像被溺到海裡，水爭先恐後湧進身體，壓迫臟器，再從眼眶出來。

許青用手掌去擦臉頰的淚，用指尖壓住潮濕的眼，喉間開始哽咽。

驀然，她鬆開手，眼睛裡除了淚，還有疑惑。

真的有這麼悲傷嗎？

她冷不丁問自己，抽離開來，看自己狼狽的模樣。

真的有這麼悲傷嗎？真的需要這樣哭嗎？

沒有吧。

像浮出水麵的人，許青深深吸了口氣，一切歸於平靜。

突然，在臥室緊閉的門之外，一陣聲音傳來。

許青偏頭，看向門，她臉上濕了一片，那雙眼睛卻格外平靜。

漆黑，像兩口鑿出來的深井。

聲音沒有來到門前，許青仔細聽，發現它來自客廳。

她起身，打開門，客廳裡的燈很暗，茶幾上有一盆花，電視機開著，在播動畫片，聲音是它發出的。

許青轉了一圈，沒有其他人，她坐到沙發上，目光不自覺被電視畫麵吸引，像一道色彩穠麗的漩渦，她的意識逐漸滑落。

再次清醒時，耳畔是一聲清脆的響，電視屏幕熄滅，頭頂的燈閃爍兩下，如同在催促許青。

她眨眨眼，順從地回到房間，上床蓋被，睡覺。

第二天早餐是蔥花餅，煎蛋，一杯牛奶，許青出來時，它們還冒著熱氣。

她一邊吃，一邊去看窗戶，外邊的天陰沉沉。

許青背上書包，重複一遍昨天的路，到茉莉花路時，她抬起頭，發現它們茂盛很多，枝葉蓬勃伸展，雪白的花密密匝匝。

學校門口的保安還是打瞌睡，許青繼續走，教室裡大家在朗讀，講台上是班主任，她和昨天穿的一樣。

許青放下書包，從裡麵摸出日記，她的座位靠窗，從窗戶往下望，有一個小花園，中心是一棵巨大的榕樹，鋪了石子路，有兩塊假山。

那裡有這麼好玩嗎，她想，這次她沒有發呆，而是跟著讀書，很認真，很認真，至少在班主任看來，她合格了。

許青等到了下課。

“老師，你們辛苦了。”

教室上方的廣播器傳來含糊不清的聲音，最後一個字落下，一切忽然變得很寂靜。

所有人都消失了，所有的學生，包括班主任都不見了，就像電視屏幕一下熄滅那樣。

許青一眼看過去，教室裡空蕩蕩，她走出門，整個學校都是安靜的，她路過一個又一個空寂的教室，來到小園子，手上拿著日記。

許青走在石子路上，蹲下，把日記放在膝蓋，拔草，編一個指環，編得很醜，她把指環戴上又拿下。

不好玩，一點也不好玩。

為什麼她這麼喜歡，許青搞不懂，她坐到草上，翻開日記，到5月24日這天，奇怪的是，原本空白的內容有了字。

“爸爸媽媽被房子吃掉了，我也被學校吃掉了。”

簡短的一句話，在最後還有一個小小的笑臉。

許青好像聽到什麼聲音，她抬眼，榕樹不見了，假山不見了，石子路不見了，草坪不見了，教學樓不見了。

所有的一切都變成空白，沒有天空，沒有地麵，許青抱著日記在空白裡行走，她看見學校的正門，它突兀地飄在空白中，底下的保安依然低著頭，還有那條茉莉花路，它瘋了，枝椏向上生長，鋪天蓋地，像無數雙伸向高處的手。

許青走過去，她把日記放在邊上，撥開枝葉，擠進去，花叢下有一塊土地，濕潤肥沃。

她伸手，開始挖土，土壤粘在指間，卡進指甲縫，許青沒有停，她專注地挖，很快，一個小坑有了雛形。

坑底透出點不一樣的東西，白色，柔軟，許青放輕動作，清出一張人類的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