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四封區東門站--”
念到最後一字,播報器似乎出現了故障,尾調上揚,尖銳而嘈雜。
許青醒來,她的頭正靠著車窗,外麵在下雨,不大,細細密密,有水流彙聚,順著玻璃淌下。
除了這些,窗上還被人畫了一張紅色的哭臉。
車上隻有她一個人,光線很暗,也很安靜,許青看見地板上,車頂,所有的窗都有哭臉,全都挨在一起,乍一眼,衝擊力不小。
一張又一張,皺著眉,流著淚。
許青看向自己,身上的裝扮換了,牛仔褲,一件連帽衛衣。
她調出麵板,問它,曲線淡然裝死。
車頭的屏幕上滾過四封區幾個字,許青偏頭,窗外的一切都隱沒在煙灰的色調中,前方,一座怪異的鋼鐵巨城正緩緩露出一角。
很快,公車在停歇後,再次啟動,揚長而去,隻留下許青和一個孤零零的站牌。
剛剛,在公車即將抵站時,許青透過車窗看見,那個紙人就在站牌前,它臉上的表情似乎生動了一些,眼睛彎彎,紅暈在晦暗中更加顯眼。
現在,它消失了。
細雨撲在臉上,涼涼的,許青拉上兜帽,朝著四封區的東門走去。
裸露鋼鐵結構的建築高聳,至少有一半隱入騰騰水汽中。
它們構成了這片區域,結構各異,像儀器上的不同零件,嚴絲合縫。
站在它們麵前,有一種甚感渺小的錯覺,好像人脆弱得一撚就碎。
「建設標準工程」「安全作業」的鮮紅標語隨處可見,底下四個字「深宇科技」。
許青沒有看到人,隻有巨大排風扇轉動的聲音在回響,規律,空寂,為這片區域蒙上詭異的色彩。
她走了很久,直到雨絲把兜帽打濕,順著脖頸一路而下。
這裡似乎是個未竣工的工程,越往裡走,跡象越明顯。
隨處可以看見堆積的鋼材,施工一半的建築。
視野逐漸變暗,許青沒有發現紙人的蹤跡,她停下了腳步,環顧四周。
紙人有問題,許青知道,但也沒想到直接給她整到了這麼個地方。
她出門時是午夜,而這裡明顯是傍晚,是另一個頻道沒跑。
這是直接跳過了中控台。
許青環顧四周,試圖找到一點線索,驀然,她聽到一點聲音,像是什麼開關被撥動。
她抬起頭,一道強光照射在她臉上,那感覺像是舞台上所有的聚光燈都彙在一塊。
許青被晃得頭腦發白,她彎下腰,緊接著,她感到肩上傳來一陣小小的推力。
有一隻手,拍了拍她。
“愣著乾哈,飯要沒了。”
聲音從背後傳來,許青覺得腦子空茫茫的,她不自覺轉過身,看見一個男人。
他隻有一隻眼睛,很大,泛著血絲和疲憊,另一個眼窩用布胡亂裹了,空洞地癟下,臉上布滿皺紋和灰塵。
許青再往下看,男人有一隻手,一隻腿,很瘦弱,穿著工服,因為臟汙看不出上麵的字。
許青站著,腦袋很重,好多東西忽然想不起來,她茫然地眨眨眼。
男人見許青還是不動,眉頭一皺,從眉毛上落下灰。
“快點,強子,領錢,吃飯去。”
說完,他自顧自走了,隻有一條腿,但他蹦得很快。
強子?
許青低下頭,看見身上同樣的工服,一雙磨損的鞋子,原來我叫強子,她想,默默地跟上了男人。
走了一會,看見一列隊伍,都是和他們一樣的工人,有男有女,每個人身上都缺了一些部位,歪歪扭扭地站著,探著腦袋看向
隊伍前頭,眼神熱切。
許青和男人續到了隊伍最後,她去摸自己的臉,兩隻眼睛在,鼻子在,嘴巴在,耳朵呢,耳朵也在。
還有兩隻手,兩隻腳。
許青有點高興,又感覺不應該高興,她看起來和彆人不一樣,這是對的嗎?
她盯著地麵,出神。
直到隊伍輪到她,男人在一旁等,手裡捧著幾枚硬幣,他小心翼翼地擦過,數了又數,揣進口袋。
許青收回視線,看向眼前的的機器,一人多高,有一塊屏幕,裡麵是她的臉,女孩臉色蒼白,眼睛黑得像墨。
下方是一個出幣口,許青盯著機器,片刻,屏幕出現紅色的“NO”,她沒有硬幣。
下一個人上前把她擠開,許青愣愣的,看見機器外殼上的「深宇科技」,她頓了頓,跟著剛剛的男人離開。
“沒事,強子你明天再努力點就有錢了。”男人在前頭,出聲安慰她。
許青沒有說話。
一會兒,他們到了吃飯的地方,不是食堂,是一個小攤,用塑料布支了棚子,下麵擺幾張桌椅。
桌椅是不夠的,更多人端了飯,找個地方蹲下,用筷子一扒,就是一頓。
攤主是一對夫妻,用大盤盛著七八樣菜,葷素都有,蔫蔫的,賣相不好,一邊就是米飯。
許青看見男人遞了一張小小的票,上頭寫著「晚餐」,隨後拿起飯盒,用勺子一樣樣盛菜,最後挾上一盒米飯。
許青去摸自己的褲兜,果然摸到兩張紙,一張午餐,一張晚餐。
她學著男人,遞過票,盛菜,拿飯,找了塊空地和人一塊蹲下。
男人吃飯時不說話,許青想問,腦子空空,問不出什麼。
有人路過,喊了一聲“明哥,強子。”
許青知道強子是她的名字,那明哥就是這個男人。
她叫了聲明哥,男人扭過頭,許青問:“吃完飯乾什麼?”
“休息啦,明天還要乾活。”他又埋進飯裡。
許青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等兩人都吃完飯,許青又跟著回到宿舍,鐵皮搭的,有七八層,房間密密麻麻,一間住六個人。
明哥一進去就躺下,許青看了看,隻剩一個上鋪的床位,她踩著梯上去,下鋪的人嘟囔罵了句什麼,她沒聽清。
床上有一張薄被,一個枕頭,許青躺下,腦袋下咯到個東西,她伸手去摸,從枕頭裡掏出一個小布袋子,打開,是幾枚硬幣和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孩子,臉蛋圓圓,頭發紮了兩個小辮,笑著。
照片有點磨損,應該是每天都拿出來看的緣故。
許青不認識她,頭腦卻很自然把小孩歸到了家人一類。她把照片看了又看,躺下,睡著了。
第二天,許青很早就被叫醒,一群人烏泱泱地往工地去。
裡麵隻有一棟大樓,很高,許青抬頭,看不見它的頂。
空地上碼著一堆工具,大家都湧上去挑,一時間擠滿了人。
明哥搶在前頭,挑了順手的錘子,回頭,扔了一柄鎬子給許青。
兩個人順著人流到了電梯前,它設置在大樓的外部,很簡陋,箱體是鐵架和鐵絲網組成,一次能載三十來人。
許青鑽進電梯,所有人的臉都是灰撲撲的,衣服挨在一塊,遠遠望去,像揉成一團的抹布。
到了頂層,大家一窩蜂地散去,自覺找到了崗位。
許青拿著鎬子,沒有動,她看看這裡,望望那裡,覺得少了點什麼。
哦,是材料。
在這棟樓裡,除了工人,還是工人,卻看不見任何的建築材料。
那麼要怎麼建設這棟大樓呢?
許青蹲下身,去觀察腳下地板的材質,暗色的,她摸了摸,好像有什麼粘在了上麵,一扯,扯出一小截東西,卻拉不出來,似乎它的其他部分是嵌在地板裡的。
許青看了看,應該是一塊布料,和她身上的很像。
布料怎麼會到裡頭。
她抬起頭,觀察其他人在做什麼。
“砰,砰,砰”
一聲一聲的悶響,離她最近的一位正用錘子砸著手,像是熟透的果子從樹上脫落,手掌齊根斷下,沒有出血。
男人神情專注,把斷掌填入一處缺洞,掄起錘頭把它砸實。如此,一塊平整無缺的地板就有了。
從上至下,由遠及近,所有的工人都在用自己的血肉建設大樓。
他們流著汗,汗水和灰塵混合,在臉上淌下長長的爬痕。
或是卸下手臂,或是砍下大腿,他們認真地工作,用殘存的軀體一次一次掄起工具,仿佛一切都十分地正常。
許青看著鎬子,產生一種她也應當如此的想法。
可是她站著,什麼也沒有做。
不要,不要。
一個清晰的聲音響在耳畔,這是誰,許青想,分辨了一會,想起,哦,這是她自己的聲音。
許青又想不下去了,好像有什麼堵住她的腦回路,就像一塊黃油蓋在麵包上。
她站著,看向空茫茫的天空,沒有雨,也沒有陽光。
身後傳來履帶滾動的聲音,許青回頭,一個機器在她麵前。
它很老舊了,腦袋上鑲著屏幕,兩隻胳膊,腿是履帶,外殼鏽跡斑斑。
它看著許青,許青看著它。
“no”
紅色字體出現在機器腦袋,伴著刺耳的警告音。它抬起一隻手,像子彈般飛了出去。
然後,許青被推下了樓。
許青在空中飛了一分鐘,或者兩分鐘,她記不清。
落地的那一刻是最痛苦的,她好像碎成了無數塊,全身上下都在喊著:好疼。
還有,不想死。
許青睜大眼睛,一點點調整呼吸,然後,坐了起來。
她沒有死。
但是好累,許青就這麼坐著,明哥來找她,她才起來。
明哥還是那樣,一隻眼,一隻手,一條腿,許青沒看出他少了什麼。
到了領幣機那兒,明哥在前麵,許青等了會,沒有聽見硬幣落下的聲音。
側頭去看,屏幕上一個鮮紅的“no”。
明哥無法接受,他擰緊了臉,臉上一條條溝壑縱橫,眼淚就順著溝壑流下。
他痛苦地申訴:“我需要一隻眼睛看東西,一隻手拿錘子,一隻腳走路,我把我能給的都給了。”
他扒開衣服,底下不是皮膚,是清晰可見的臟器,他一麵數,一麵說:“我需要肺呼吸,需要胃和腸消化,需要心臟供血,我把腎臟給出去了,我把肝臟給出去了,我沒有彆的了。”
明哥跪下來,祈求機器給予他工錢,機器沒有回應,鮮紅的“NO”依然在。
四下一片寂靜,沒有人說話。
明哥頹唐,他臉色灰敗地讓到一旁,遊魂般站著。
輪到許青,不出所料,一個大大的
“NO”。看到結果,她沒有走,而是歪頭盯著機器,臉上沒有表情。
“你是什麼?”
許青突然地發問,她逼近機器,眼睛黑漆漆,又重複一遍,“我問,你是什麼?”
機器當然沒有回答,“NO”快速閃爍,像在警告她的行為。
許青拿出鎬子,一下兩下,砸碎屏幕,又繼續往下挖。
她掄著鎬子,神情冷靜,動作沉穩,不是泄憤,像是一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孩子。
還是沒有人說話,他們好似被許青的行為震驚,眼睛瞪得像青蛙,直愣愣看著。
許青破開機器,從裡麵找到一顆頭,一顆連接在機器上的頭,線路連接著頭的脖子,如同血管。
頭的表情很害怕,皮膚沒有任何血色,他張大了嘴巴,卻沒有舌頭,兩隻眼睛奇圓,瞳孔隻有一點。
許青想把他拿下來,鎬子有點細,她砍了五次,才把頭完整取下。
線路的連接被切斷,湧出鮮血,很多很多的鮮血,直到天空都被染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