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為熬了幾天大夜,徐嘉譯隻感覺腦袋昏昏沉沉。
夏天的太陽,即便是早晨九點,也早已掛在半空,散發著惱人的熱氣。
他垂頭坐在天台邊緣,輕輕揉著太陽穴,回憶這一周以來發生的所有事情。
節哀。
這是一周來,他聽到最多的一個詞語。
癱瘓了八年的爺爺在親人的注目下咽了氣,臨走前什麼話也沒留下,隻是麻木而呆滯地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
他的頭發已經花白,皺皺巴巴的皮膚像乾枯的樹皮,布滿了褐色斑點。因為隻能吃流食,瘦的隻剩下一把骨頭。
病房裡眾人泣不成聲,就連平日裡從不掉淚的徐永明也悄悄抹起了眼淚。
徐嘉譯在其中成了唯一的異類,他默默站著,臉上沒有露出一絲憂傷的神色。
“你為什麼一點都不難過?!”徐永明難以置信地看著徐嘉譯的表情,企圖在他眼眶中找到他因為失去親人而傷心難過的證據。
而徐嘉譯目光淡然,依舊默不作聲。
他的沉默沒有讓徐永明作罷,反而被徐永明當作是無聲的違逆。
徐永明毫無預兆地抬起手掌,狠狠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你爺爺以前對你不好嗎?!你連一滴眼淚都不舍得為他流?!”徐永明聲音顫抖著,抬手指向門外,“你給我滾出去!”
這一巴掌來得太過突然,徐嘉譯許久才緩過神來。
難道悲傷一定要寫在臉上,才是真正的悲傷嗎?
可惜他早就失去了和徐永明解釋自己的欲望。
他突然想起了加繆的《局外人》,此時此刻的他,已經完全能夠理解書裡的默爾索了。
徐嘉譯無視周圍所有人的目光,瘦削的身影徑直走向門外。
蔡莉鵑剛進門,把徐嘉譯攔住,看徐永明表情不對,抓住身邊親戚了解完事情經過,揮起手裡的LV包砸在徐永明頭頂。
“你憑什麼打我兒子?!”
徐永明覺得自己在親戚麵前失了麵子,抓起蔡莉鵑的包摔在地上,兩人作勢就要扭打起來,周圍親戚上前拉架,病房裡瞬時變得雞飛狗跳。
徐嘉譯覺得胸口像有塊大石頭壓著喘不過氣,快步離開,把一切都拋在了腦後。
給爺爺守靈的日子裡,徐嘉譯見到了形形色色前來吊唁的人。除了親屬,大多隻和徐永明有關聯。
有的帶著水果,有的送來花圈,還有的送來一個沉甸甸的骨灰盒。徐永明百般推辭,最後還是統統收下,無一例外。
徐嘉譯有時會有種錯覺,這裡不是爺爺的靈堂,而是徐永明的辦公室。
迎來一撥人,又送走一撥人,徐永明頭戴著白色孝帽,往來迎送,夾克的口袋時不時被信封裝得鼓鼓囊囊。
二伯和三叔想多擺幾桌酒席,也被徐永明義正言辭擺手拒絕。
作為家裡的長兄,他慷慨地包下了喪事的全部開銷,爺爺留下的遺產,也全部分給了他們,自己一分沒要。
出殯那天,花錢請來的哭喪人哭得尤為慘烈,旁觀路人對他們的演技作了全麵的點評。
“這個哭得最好。”
“對,比他家裡人哭得還好。”
徐嘉譯像行屍走肉一樣跟在隊伍裡,這個世界如此荒誕的感受又多了幾分。
想到這裡,徐嘉譯忍不住深呼吸,輕歎了一口氣。
他的目光隨著歎氣聲落在了一輛鳴著警笛的消防車上,消防車停在圖書館樓下,多出許多忙碌奔走的身影,幾個橘黃色製服的消防員正在鋪設消防氣墊。
這是有人要跳樓?
徐嘉譯從天台上站起來環顧四周,想要一探究竟,卻聽到身後有人朝他大聲呼喊。
“小夥子,有什麼話我們下來說!你彆衝動!”
朝徐嘉譯喊話的是一個消防員大哥。
“同學!你是不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啊?你下來和我們說,我們會幫助你的!”
旁邊站著圖書館坐他對麵的那個笨蛋女生,她急得快要哭出來。
徐嘉譯一秒石化。
不是,原來那個要跳樓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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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站辦公室裡,四個人圍坐一桌。
“所以,你隻是在天台放鬆休息,不是要跳樓?”消防站指導員問徐嘉譯。
徐嘉譯點頭。
“你以為他要跳樓,所以打了報警電話?”指導員轉向林知南。
林知南點頭如搗蒜。
指導員無奈地鬆了一口氣:“你們這倆孩子可真不讓人省心。”
緊接著,消防站用一場苦口婆心的安全教育和應急知識宣傳培訓結束了這場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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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嘉譯!”從消防站出來,林知南叫住了徐嘉譯。剛才做筆錄的時候,她悄悄記下了他的名字。
徐嘉譯停下腳步,不耐煩地回頭看她。
“對不起,我真沒想到你是在那裡放鬆心情。”林知南誠懇道歉,還有半句藏在心裡沒說出口——一般人誰會去那麼危險的地方放鬆心情啊?
徐嘉譯聽她說完,一語不發,掉轉步子準備走,又退回來,表情有些生氣。
“不要多管閒事,OK?”
臨走前丟下一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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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後當晚,林知南和劉雪芬睡前夜聊,分享了整個烏龍事件的來龍去脈。
“我覺得你沒做錯,”劉雪芬側身躺在床上,撐著腦袋安慰林知南,“萬一這個男同學真的想不開呢?都站到天台邊緣了,那麼危險的地方,怎麼可能不讓人誤會。”
“但是我好像確實太心急了,我應該再觀察一下,如果情況不妙再報警的。”
“那就吸取教訓唄,誰還沒有個鬨烏龍的時候?”
林知南點頭答應,麵上卻還是放不下的模樣。
劉雪芬坐起來補充道:“我跟你說,有一次在店裡,有個女客人的手機被一個男人悄悄順走了,我看到後就把那男的抓住喊著抓小偷,結果你猜怎麼著?”
“小偷跑了?”
劉雪芬搖頭,點點林知南的鼻尖:“人家是兩口子,鬨著玩呢。尷尬吧?”
狹小的出租屋裡,電風扇嘎吱擺著頭,劉雪芬手舞足蹈,把林知南逗得咯咯笑。
“你覺得我做錯了沒?”劉雪芬反問。
林知南搖頭。
“那不就得了?睡覺。”
林知南熄了燈,心裡仿佛卸下了一個重擔,把自己丟到枕頭裡,美美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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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收假隻有最後十天,林知南對自己的數學試卷還是一籌莫展。
跳樓烏龍事件過後,徐嘉譯還是照舊坐在老位置做題,像印刷機一樣伏在桌麵打草稿,製造了一頁又一頁滿滿的試卷和廢紙。
怎麼能有人這麼熱愛學習呢?林知南既無語又佩服。
但林知南再也沒有成功和徐嘉譯搭過話。
期間,她無數次厚著臉皮和他套近乎,他全當沒有聽到。他最近一次對她說的話,就是那句“不要多管閒事”。
林知南正百無聊賴,突然間,落地窗邊出現了一隻黑色的小貓吸引了她的目光。
“哇,是隻小奶牛誒!”林知南看到小貓胸前的白色馬甲,小聲驚呼。
徐嘉譯被林知南打擾到,停下手裡的筆,朝她皺眉。
“你能不能不要說話。”
林知南沒理他,興衝衝地從書包裡掏出一根火腿腸,撕掉包裝皮,掰了一小塊扔進窗外的灌木叢裡。
奶牛貓被突然襲來的不明物體和聲音驚嚇到,朝著相反的方向倉皇逃走。
林知南見貓咪逃走,興味索然。隻好把剩下的火腿腸用紙巾包好,等著招待下一隻光顧她窗邊的流浪貓。
坐回位置上,她突然想對徐嘉譯解釋什麼,又想起他讓她不要說話,拿起本子寫下一句話遞給他。
【其實我坐在這裡不是想和你搭訕的,是因為這裡經常有小貓咪出沒。】
本子遞到眼前,徐嘉譯側目兩秒,抬手在本子上寫下四個字。
【與我無關。】
林知南看著本子上清秀流暢的行書字體,氣不打一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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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點,林知南準備收拾書包走人,發現坐在對麵的徐嘉譯有些不對勁。
他緊鎖著眉頭,一隻手緊緊捂著肚子,另一隻手還在寫寫畫畫,清瘦的麵龐比平日裡還要白幾個度,鼻尖上冒出細密的汗,像極力忍耐著什麼。
“你是不是想去衛生間啊?”林知南沒頭腦地問了他一句。她以為他太過分專注於學習,連自己的生理需求都直接忽略了。
徐嘉譯沒說話,蜷縮著身體,頭都快要挨到桌麵上。
林知南看他難受的樣子,意識到不對。
“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啊?要我送你去醫院嗎?”她放下書包走到徐嘉譯身側。
徐嘉譯遲鈍地搖搖頭,勉強撐著上身,還想在桌麵上繼續寫。
“都這樣了你還寫啊?”
林知南難以置信地奪下他手裡的筆,抓起他的胳膊要扶他起來。
也許實在是痛得難以承受,徐嘉譯順從地跟著她站起來,撐著身子收拾東西。
“我來我來。”林知南把他的黑色寬邊大書包像垃圾袋一樣撐開,將桌麵上的東西一掃而空。
在一個好心大哥的幫助下,林知南把徐嘉譯扶上出租車,直奔市醫院急診。
出租車後座十分局促,徐嘉譯這個高個子隻能像長方形的對角線一樣側身窩在後座裡。
雖然疼痛難忍,徐嘉譯還是傲嬌地保持著清醒,艱難地守護著和林知南的“三八線”,死命撐著手肘不在轉彎的慣性下和她親密接觸。
林知南卻沒有想太多,大大咧咧地把徐嘉譯的腦袋拉過來,靠在她肩上。
“沒事,你就靠著我,再忍一忍,馬上到醫院了。”徐嘉譯輕閉著雙眼,濃密的睫毛隨著疼痛的呼吸微微忽閃。
前幾天,他大言不慚地讓她不要多管閒事,而現在,他自己就變成了他口中的那件“閒事”。
林知南本來身型就嬌小,撐著徐嘉譯生怕把他這個電線杆折斷。好不容易曆經千辛萬苦到了市醫院,急診科卻人滿為患。
林知南挎著兩個書包,找了個椅子讓徐嘉譯坐下,急忙去找護士求助。
護士看了一眼徐嘉譯,淡淡道:“先排隊吧。”
林知南急了:“他肚子很痛的,你看他臉都慘白了,不能先給他看嗎?”
護士又看了一眼徐嘉譯,指著另一邊道:“那邊來了三個出車禍的,都在忙著搶救呢。”
林知南順著護士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病床前遍地是帶血跡的腳印,醫生護士忙著搶救,傷者家屬哭作一團。
林知南看著眼前這場景,記憶突然閃回到爸爸出車禍的時候。
搶救爸爸的時候,是不是也是一模一樣的場景?
忽然,一個男人的身影插隊到她身前打斷了她的回憶,那人還想接著插到隊伍的最前麵。
她沒意識到這裡是急診科,想出聲製止,好在護士先她一步開口。
“你怎麼了?”
“我、我喝了農藥……”
緊接著護士發出爆鳴般的尖叫:“醫生!這裡有人喝了農藥!”
“快!快去洗胃!”
不遠處趕來護士和小推車,帶著男人離開了眾人視線。
林知南第一次在沒有劉雪芬的陪伴下來醫院,急診科的人生百態把她嚇呆了,她定了定神,覺得自己必須去一趟洗手間。
她把書包放下來塞到徐嘉譯懷裡,“你再忍忍,我去一趟衛生間。”
徐嘉譯抱著書包,有氣無力地點頭回應。
在水龍頭下捧水擦了把臉,清涼的觸感讓林知南舒服了一些,才意識到自己來了醫院半天,居然沒想起來聯係徐嘉譯的父母。
林知南急匆匆趕回急診室,結果怎麼也找不到徐嘉譯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