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太陽剛出來沒多久,張府幾條街之隔的路上,卻排起了長隊。
“多謝殷小姐!”一個臟兮兮的要飯花子接過粥碗,歡喜地大聲說道,“小姐真是活菩薩!”
那白衣的小姐收回勺子,衝他微微一笑,又給下一個人盛粥。
初秋一連下了幾場雨,天氣轉涼,殷止微便掏出自己的私房錢,征得朱夫人和張大人同意後,設了粥棚,給京城的窮人、乞丐施粥。連著好幾日,一大早便出門忙碌,還親自掌勺給這些窮苦人添粥,一時間,無人不稱頌她的慈悲良善。
一個人擋在了她前麵,殷止微抬頭望見他,盛粥的手頓住。
“你能主動來找我,真是難得。”她道,“隻是我正在忙,我們回府再說好嗎?”
“你有完沒完?”少年冷著眉眼,“彆想拖延時間,你說過什麼都會告訴我。”
回來後他一直想找殷止微問個清楚,可每一次去,殷止微要麼在外麵施粥,要麼有朱夫人之類其他人在場,根本沒法說話。兩級反轉,現在纏著對方的人變成了他。這天他決心要逮住她,把話說個明白。
於是他在乞丐堆裡愣是排隊排了半個時辰,終於和這位“大善人”麵對麵說上話。
殷止微歎了口氣,好像拿他沒辦法似的,將木勺遞給果兒,自己走到一邊。附近幾條街的乞丐們都聚過來了,粥棚周圍鬨哄哄的,他們說什麼旁人也聽不見。
“你怎麼會捉到戚元?”戚途開門見山。
殷止微慢吞吞地攏好披風,在圈椅上坐好,她站了這一會兒,有些力氣不支。呷了一口紅棗茶,她將如何推測出戚元的存在,又是如何捉到戚元,全部和盤托出。隻將穿越、係統這部分隱去。
戚途聽罷,心中驚詫。一是她居然有如此心計,二是她竟毫不掩飾全部告訴了他。
“戚元現在人呢?”他問出這句話時,忽然有種微妙的、他們是共犯的感覺。
“被我關起來了。”殷止微道,“你可以隨時去看望他,隻是不能殺了他。我現在還做不到給你收拾乾淨,會惹火上身。”
“殷小姐!”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牽著個孩子,遠遠地叫了她一聲,跪下磕了個頭,“多謝小姐的大恩大德!”
殷止微忙走過去,親手將她扶起,低垂眉眼溫和地說了幾句話。又有其他幾個人也衝她跪拜,她挨個扶起,纖纖玉手扶著破衣衫裡烏黑起皴的胳膊肘,反差極為強烈。戚途望著眾人感激敬仰目光中的白衣身影,忽然覺得自己從未認識過她。
方才口吻稀鬆平常說著殺人的人,過去五年,他竟一直以為隻是個普通的名門貴女。
他大概是第一個看見她真麵目的人。張正、張明橋、周圍這些對她感激不儘的乞丐,都還以為她是個溫和親切、菩薩再世的天真小姐。
多虛偽可怕的一個人。
可是,很有趣。
比白玉無瑕、不染凡塵的名門閨秀有趣一百倍。
“最後一個問題。”他問回來的殷止微,“為什麼要這樣幫我?”
“一定不是因為我大發善心,見誰都想幫。”殷止微望著他,“其實原因我早就告訴過你,不是麼?”
“什麼?”
殷止微卻不再解釋,轉過臉望向路儘頭。
那頭傳來一陣嘈雜,一隊皂衣小吏吆五喝六地驅散行人,在樹上架上梯子,爬上去掛上一條佛幡。這佛幡由杏黃、丹朱、寶藍、翠綠四色綢緞製成,用金銀絲繡著蓮花等吉祥圖案,中間是繡金的“南無大寶法王西天大善自在佛”字樣,整條六尺長的佛幡流光溢彩,華貴無匹。
這乃是當今皇上的聖意。皇帝禮佛心誠,為宣揚佛法,普度眾生,欲舉辦一場盛大的“普度大齋”,不僅與民同樂,還邀請了各藩國派使臣前來參加。為彰顯國力,也是顯示誠心,特地命令將京師的樹上都掛上佛幡。
一道聖旨下去,江南八千張織機“哐當哐當”日夜不舍地運轉,繡娘分成兩班,十二時辰地繡,兩個月後,十萬條佛幡解送京師,再由巡城小吏掛到樹上。
一街之隔,那頭樹木金裝玉裹、綢緞綾羅。這頭人們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端著豁口的破碗,喝施舍的稀粥。
“麻煩還沒有結束,”殷止微移回目光,“你哥哥的人還沒撤走,如果這次讓他找到你,他一定不會再放過你。”
戚途冷笑一聲。
“那些不是寧王的人。”他並沒有說“哥哥”,“是他的死黨、同夥,應發。”
[為了防止你忘了‘應發’是誰,]一直安靜觀察的係統出聲了,[應發是書中的第一個小BOSS哦。]
應發,本朝最受聖寵、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奸臣,張正的頭號政敵,也是寧王的死黨。戚途為了奪取王位,正是先借張正之手剪除應發,令寧王孤立無援,再得以除掉他。
[咱們終於要開始過第一關了。宿主,你要想辦法趕緊讓應發倒台,加快進度。]
“你說的對。寧王遠在封地,手伸不了那麼長,隻能拜托他的盟友。”殷止微慢吞吞道,“那麼,你想如何應對呢?”
戚途抱著雙臂,唇邊一絲冷笑:“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他並不信任她。在見識她的本性後,他對她由純粹的厭惡,轉為謹慎。或許有那麼一絲好奇,可並不影響他的戒備。殷止微看出了這一點,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句:“真讓人傷心,我們難道不已經是共犯了嗎?”
隨後卻慢慢露出一個笑容:“不過我似乎與你心有靈犀,就算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
她忽然靠近,那張無暇的美人麵驟然放大,近到他能看見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你想乾脆除掉應發,對吧?”
這句話很輕,輕到絕對不會有第三個人聽見,說完她便退了回去。沒等戚途平複心跳、惱羞成怒,殷止微又說:“如果你想對付他,我知道一些事情,對你有幫助。”
“你?”戚途脫口而出,他這次是真的吃驚了,“你怎麼會知道?”
這幾日他特意注意了殷止微,她除了施粥就是待在府中,從未去過其他地方,她從哪兒知曉連張正都不知道的,堂堂柱國大將軍應發的把柄?
“你知道我為何選在這裡施粥?”殷止微問。
其實若是要接濟窮人,與其選在這裡,不如去西邊的千戶街、貓尾巴街,那裡才是窮人聚集之處。戚途一開始認為她在這裡,無非是因為離張府近,往來方便,可現在她這麼一問,想必原因不是如此簡單。
這條街比較蕭瑟,但不遠的地方,就是廟前街、燈市口等繁華熱鬨之地,有許多店鋪、食府之類,宴飲買賣,絡繹不絕。但哪怕是再繁華錦繡之地,也會有乞丐流浪漢,這些人這幾日都被吸引過來,因此殷止微的粥棚前麵總是人滿為患。
戚途想到這裡,看向殷止微,接收到他的目光,她微笑,眼睛看向某處示意。戚途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牆根下,一堆乞丐蹲在那裡,七嘴八舌地閒聊天。
蹲在中間的是一個高大的年輕男人,也端著一隻破碗埋頭苦吃,偶爾抬起頭插幾句話。他覺得那人眼熟,想了一刻,忽然記起:是那日擋在殷止微身前的人。
“原來如此,”他道,“你靠這些乞丐收集情報。”
“他們知道的可遠比你我想象的要多得多。”殷止微道,“這幾日我真是大開眼界……當然,絕大多數是些不值一提的事情,可是沙裡淘金,真讓我發現了一些端倪。你應該知道,應發有一位好門生,吳茂,這位吳大人被應發派去浙西賑災,卻把一半的賑災銀子塞進了自己口袋。災民無糧可吃,以至於人人相食,最終激起民變。如今他被革了職,等著錦衣衛押赴進京問罪。”
這事戚途早已知道,他也清楚以皇上對應發的寵愛,就算吳茂有罪,應發也頂多落個識人不清的罪名,自罰三杯了事。
“本該如此。可吳茂手裡好像有些東西,能證明他吃掉的銀子,又有一多半,吐給了應發。”
“是什麼?”戚途立刻問道。
殷止微張了張口,像是要說什麼,戚途聚精會神地盯著她的嘴唇。可是那雙唇又合上,露出一個微笑。
“我為什麼要告訴二公子你呢?”
不知不覺已是正午,粥桶已經空掉,果兒和小廝們張羅著收拾東西回府。殷止微執意也要分擔樣東西,但她弱不禁風,便隻分了一隻木勺。而戚途也被她強行分配了一隻粥桶,提在手裡。
一行人準備回府,路儘頭卻傳來清脆的馬蹄,一身霽青色道袍的少年乘馬而來。殷止微仰頭,望見陽光下他俊朗麵容,發絲被風揚起,拂過一雙明亮杏眼。
張明橋下了馬,看了看幾人手裡的東西,不禁莞爾。
他自然地靠近殷止微,殷止微聞見那股淡香,還未來得及說話,手裡的木勺已經被他接過去。他又去接戚途手裡的粥桶,戚途自然是臭著臉不給,被他伸手一勾,直接提到手裡。
他身後的小廝試茗不用主人吩咐,也接過果兒手裡的物什。
明日便是會試,國子監特意準了半日假,讓各位舉子們回去修整,因此張明橋得以有空出現在這裡。他是早已聞名遐邇的神童,十歲參加童試一鳴驚人,次年又以第一的成績通過鄉試,被稱為“少年天才”。時隔七年,今年終於舉辦會試,這位天才年方十八,又有了大放異彩的機會。
人言“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究竟他是金榜題名,還是名落孫山,不少人翹首以待。
“今日父親也回來,”張明橋拎著粥桶,很輕鬆地衝她微笑,“咱們一家子終於可以聚在一起吃頓飯了。”
因著普度大會要邀請各國來使參加,張正這位禮部尚書要敲定各項事宜,忙得腳不沾地。張明橋則每日苦讀,一家人各忙各的,隻是每日請安時能匆匆見一麵,其他時間鮮少聚在一起。
也就明日是兒子的大事,朱夫人才叫人務必把老爺從衙門請回來,一家人一起吃頓飯。
回了張府,張正的轎子已經停在轎廳,張明橋笑了笑:“看來父親回來的比我們還早。”他一轉眼瞥見旁邊一頂陌生的轎子,“咦”了一聲。
今日父親回來,必然是打好招呼,不會有客貿然前來。更何況這正是飯點,又有誰會這麼冒犯,這時候來拜訪?
正疑惑間,張正卻和一個人腳步匆匆地往這兒來。他麵沉如水,身上還是朱紅官袍,看來是回來不久,還未更衣便被叫走了。他身邊的那個中年男人,張明橋認得,是一位刑部的主事。那主事臉色蒼白,官帽下麵全是汗水,來不及擦拭,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出什麼事了,父親?”張明橋沉聲問。
張正剛要說話,又咽了回去,臉上表情緩和,看向他的目光中轉為笑意。他鼓勵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溫和道:“明日會試,不必緊張。”
又衝殷止微和戚途點一點頭,便登上轎子離去。
“孟大人,”張明橋又攔下那個主事,“究竟出什麼事了,父親這樣著急?”
“這,”那主事滿臉歉意,連連拱手,“大公子,並非下官有意這時候叫走張部堂,實在是有十萬火急之事,要請大人前去商議。”
他說完就想走,卻被張明橋攔著不讓,溫和卻強勢,他急得沒法子,隻好破罐子破摔來一句:
“吳茂死了!”
趁張明橋怔忪之際,他趕緊乘上轎子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