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途氣喘籲籲衝進屋子,破舊木門“啪”地一下狠狠撞到牆上,彈起時激起一陣浮塵。他定住腳步,視線轉向牆角,汗水順著精致的下頜線往下流。
殷止微走後不久,他從門房那裡得知,戚元被一個人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帶走了。他連忙朝門房指的方向追去,一路向人打聽,幸而那年輕人很顯眼,路人都有印象,真讓他一路找了過來。
進了胡同,他本打算一間一間進去找,卻一打眼就望見了一頂月白轎子,停在一處小院前。
他眼皮突地一跳。
很熟悉,一個弱柳扶風的形象驟然就跳在腦海裡。他走過去,腳步越來越快,到了門口,轎簾掀開,露出殷止微羊脂玉一般的麵孔。
“二公子,好巧。”她慢吞吞道,“你要找的人在裡麵,請自便。”
戚途顧不上驚愕,看了她一眼,匆匆進去。那個陰魂一樣、永遠趾高氣昂、糾纏他五年的爛賭鬼舅舅窩在角落,雙手雙腿被綁著,嘴巴被堵上,看到有人來眼神驚惶的像條狗。
看見是他,發瘋一樣發出“嗚嗚”的聲音。
戚途一把拽掉他嘴裡的抹布:“你怎麼會在這兒?”
他心中有許多疑問要找戚元問個明白,可惜對方卻好像發了狂,隻一個勁兒咒罵他。戚途冷眼看著他發瘋撒潑,心裡隻覺得可笑,覺得自己當初夠蠢,去相信一個根本沒見過幾麵的“舅舅”。
就因為記憶裡,他滿臉堆笑地送給他一隻竹風車嗎?
戚元越罵越過分,甚至咒罵起他的母親:“都怪你那個死人娘,要不是她,我怎麼會淪落到今天這田地!”
戚途臉驟然冷下來:“你閉嘴。”
“我閉嘴?”戚元指著他鼻子,“你個小雜種有什麼資格這麼跟我說話?我可是你舅舅!是給你媽收屍的人!”
他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你覺得張大人,會給一個表子上香嗎?也就我這個親弟弟能不嫌臟,每個月給她上香上供,不讓她在地底下沒錢使沒飯吃,繼續當表子換錢……”
他話沒說完,戚途的拳頭已經砸到了他臉上。
十六歲的少年額頭青筋暴起,豔麗的臉扭曲如厲鬼。他不管對方尖利的叫聲,一腳把戚元狠狠踹到地上,撲過去膝蓋頂著他胸口,又是一拳砸在他臉上。
鮮血迸發,飛濺到戚途蒼白如紙的臉上。
“你怎麼敢這麼說她……”他眼睛一眨不眨,對戚元殺豬般的慘叫置若罔聞,“你給我去死。”
他感覺到自己的臉部肌肉在狂跳,從胸膛到大腦都像是著了火,燒的他心臟劇痛頭腦昏沉,隻想一拳、一拳往下砸。指骨上的皮肉已經稀爛,幾乎要透出骨頭,很痛,卻讓他從心底裡覺得爽。
戚元的血濺到他臉上,粘稠滾燙,有股腥臭味,他也覺得爽。戚元的聲音裡充滿絕望,在求饒、像豬像狗一樣求饒,那麼尖銳刺耳,聽在他耳朵裡卻像仙樂。
“等、你打死我……”戚元忽然意識到這小子似乎是真的要活活打死自己,巨大的恐懼吞噬了他,他驚慌地搬出保命符,“你就永遠、咳、不知道你母親埋在哪兒……”
這一招百試百靈,這一次也一定能救他的命,戚元強自鎮定地想,卻絕望地發現戚途根本沒有停手,甚至沒有一絲猶豫。
“你根本沒有安葬她……”戚途喃喃,“我早就知道的……”
戚元一呆,渾身痙攣一下,瞳孔絕望地放大了。
殷止微本來在門外的轎子裡閉目養神,聽見門裡的動靜越來越不對勁,睜開了眼睛。
“貓兒,”她對車外靠在牆上的黑衣青年道,“隨我進去。”
剛到門口,在快要撕破耳膜的哭喊聲中,就聞見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她抬眸,看見戚元被戚途摁在地上。指骨打在皮肉上的聲音又悶又重,血液四濺,噴的到處都是。
她“嘖”了一聲:“這打的是臉還是屁股啊?”
終於聽到彆人的聲音,戚元就像是見到了救星,在瀕死之際竟爆發出巨大的力量,竟然從戚途手裡掙脫,快速朝殷止微爬來。他臉完全血腫,牙還被打掉了幾顆,一張嘴又是血又是口水,含混地叫喊,勉強能聽出是“救我!”“瘋子殺人!”之類的話。
就在他滿是鮮血的手快要抓上那不染纖塵的裙擺時,一隻腳狠狠踏在了他背上。把他踩得徹底趴在地上。
像踩著一隻撲騰的耗子,戚途踩著他,把他釘在地上動彈不得。白玉一般的臉和脖子此刻鮮血淋漓,整個人紅通通的,血人一般。
“戚元。”他聲音森冷,“你往哪兒逃?”
血人又抬起頭,展露一雙殘暴渾濁的眼睛:“你要救他?”
殺意如同實質,貓兒繃緊肌肉,走過來想擋在殷止微身前。
殷止微擺了擺手示意不用。
“現在殺了他,你處理不掉屍首,自己也跑不了。”她虛弱地咳嗽兩聲——血味兒實在太重,熏得她難受。她捂住鼻子,漫不經心伸出腳尖踩住戚元的額頭,讓他抬頭,低頭打量那張血淚縱橫、亂七八糟的豬頭臉:“收拾他,還要把自己搭進去,值得麼?”
戚途比她高點兒,她能感覺到那渾濁的目光向下壓到她身上。她也不急,鞋尖在地上蹭兩下,把鞋底戚元的血抹到地上。
片刻後,她看到他緊握的拳頭鬆開。
殷止微解下自己的披風,抖開披到戚途肩頭,披風下擺劃過一道弧線,落下,蓋住他一身血汙。
“走吧。”她輕聲說,“我送你回家。”
戚途沒有理由拒絕,當神誌回歸,他意識到自己一身是血,這樣走在大街上未免太過顯眼。他沉默著上了殷止微的轎子,殷止微坐到他對麵,簾子落下,轎內一方小小空間隻有他們兩人,膝蓋挨著膝蓋。
戚途低頭看著自己鮮血淋漓的手,當暴怒褪去,他覺得空茫。五年來他一直維持著一個幻想,會想或許母親真的安眠在一方清淨地,或許那個幼時摸著他頭教他喊“舅舅”的人,起碼會從那些銀錢中拿出一小部分,在母親牌位前點一支香。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維護這個幻想,孜孜不倦欺騙自己,從中獲得一點溫暖的慰藉。
現在騙無可騙,那僅剩的一點慰藉,被他親手撕碎了。
“我都知道了。”殷止微道,“全部。”
戚途恍惚抬頭,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她在說什麼。
他的身世、他的母親、他從何而來,因何到此,所有的狼狽和不堪,她都知道了。
他有一瞬間覺得天旋地轉,心突然跳的厲害,胸口有什麼堵著,幾欲作嘔——但又似乎不是因為嫌惡,他不太明白。戚途壓抑下所有情緒,從喉嚨裡擠出一句話:“所以你想說什麼。”
說出口時才聽見嗓音如此乾澀。
“戚途。”殷止微忽然伸手扶住他手腕,戚途一驚,視線慌忙對上她的。她的雙眼,他第一次如此近的看見,原來不是無喜無悲如石像,那雙眼澄澈、誠摯,讓他心中忽然動搖的厲害,聽見她說:
“一直以來,你辛苦了。”
“……”
“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不過以後,我不會讓你再如此辛苦。”
“以後你再也不用一個人頂著。你有我。”
戚途動了動嘴唇,很想嗤笑一聲,真是莫名其妙。可他說不出來。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沒有人這般溫柔誠摯地凝望他,說“你很辛苦,交給我吧”。
他突然很累,太累了,心臟不舒服,肩膀整個塌下來,勾頭想把胸口堵著的東西全部吐出來——十一歲那年劇變後遭受的一切,被死死壓抑住的軟弱、痛苦、委屈忽然潮水般反湧上來,徹底擊倒了他,讓他甚至支不住脊骨,要倒向她膝頭。
菩薩垂憐,聖光普照,他在這樣溫暖的光芒中放棄思考,想一頭栽到她膝上,將身心交由她度化。
有些模糊的視野中,是她不染纖塵的白色裙擺。
……卻有一點血色。
如此紮眼,像雪地裡突兀出現的一滴血,在純白無暇中暗示某種殘忍和危險。
他頭腦突然冷下來,想起之前的問題:
她怎麼會把戚元捉到手裡?
殷止微,一個深居後宅的病秧子,從何得知戚元和他的關係,又如何能把戚元帶到這種地方?戚元滿嘴鬼話,最善胡攪蠻纏,她如何從這種人嘴裡敲出實情?用了什麼手段?
他之前想得太簡單,她如此賣力,恐怕不隻是為了尋得他原諒,維護她自己名聲而已。
他思索著,直起腰,把手抽了回來。
“這些話輪不到你來說。”他眼神冷靜帶著審視:“如果你認為一兩句話就能讓我感激涕淋,前嫌儘釋,未免把我看的太輕賤。”
氣氛重新變得冷漠僵硬。
“……”殷止微收回手。
她眼神裡並無失落或埋怨,一切如常,甚至給他攏了攏披風。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要問我。”她慢聲道,“放心,我不會對你隱瞞。回府後我什麼都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