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途是娼妓之子,在張府算是人儘皆知的秘密。
本來他的身世是絕不能泄露的密辛,隻有張正夫婦二人知道,但有天張正一時生氣跟夫人抱怨戚途生母時,不知怎麼被下人聽了去,第二日,整個張府便都知道了。
他父親是皇親貴胄無人知曉,母親是風塵女子卻無人不知。
但大家雖說心照不宣,從來也沒敢放在台麵上說,像殷止微這樣大庭廣眾之下當麵羞辱,更是前所未有。
這下就算張正再怎麼覺得戚途有萬般不好,他一個孩子,當著這麼多下人的麵遭受奇恥大辱,再讓他罰跪顯然太過了。他安慰戚途幾句便放他回去,又在殷止微的提醒下,給他請了大夫。
而殷止微這邊,他本來想嚴厲斥責,可最後到底心軟。殷止微說自己隻是無心之言,他便象征性地罰她禁足三日,草草了事。
晚間,張府的主母,朱夫人帶著兒子回來了。她本來不該那麼早回,隻是在娘家聽說了殷止微出事,便趕緊收拾東西回來。正好是晚飯時間,廚房便擺了一大桌子,為夫人少爺接風洗塵。
本該在禁足的殷止微,在朱夫人的特赦下,也出現在了席上。
“戚途也要來。”係統在她腦海裡碎碎念,“我求求你了宿主,你今晚千萬彆再發瘋了好嗎,你知道下午戚途回去生了多大氣嗎,你知道他現在有多恨你嗎?要是你在他麵前他估計能把你活吃了。你們關係鬨成這樣以後還怎麼合作?!”
“莫急,”殷止微悠悠道,“今晚席上我會向他道歉,表明我對他一顆真心。”
“……你說話真惡心。”
殷止微脾氣好的很,被嗆了一句並不生氣,笑眯眯地繼續和朱夫人演母慈女孝。
準確的說,隻有她一個人在演,朱夫人是真心疼愛這個孩子。她是個情感充沛的女人,看見殷止微蒼白的臉色,登時紅了眼眶。
“我沒事,伯母。”殷止微道。
這一開口,朱夫人聽這輕飄飄、氣虛虛、慢騰騰,跟鬆發條一樣的聲音,頓時哽咽:“我的兒,你竟虛成這樣了!”
殷止微有點摸不著頭腦,她就正常說了一句話而已。
說話間戚途也到了,他高燒已退,一張臉便隻剩下蒼白,在黑夜裡如同豔鬼。看向殷止微時,比起下午,眼裡更加冰冷厭恨。
殷止微慢慢挪步過去,想說些什麼,他卻立刻抽身要走。
“二公子。”殷止微一把拉住他,“聽我說。”
她指腹冰涼,輕柔地貼著他手腕皮膚,戚途登時就想甩開。但張尚書和朱夫人都在,他沒法太放肆。
隻得忍著惡心,厭惡地望著她。
“下午是我的錯,我太過分。”殷止微看著他的雙眼,“可那隻是我情急之下的口不擇言,並非出自我本心。我對你其實……”
“大公子。”
殷止微正欲搖唇鼓舌,拿下戚途,門口卻忽然傳來動靜。她聞聲望去,本隻是無心一瞥,一眼望見一個少年,卻不由得停住了視線。
“男主來了。”係統道,“張正的獨子,未來的首輔,張明橋。”
“……嗯。”殷止微道。
她收回視線,定了定心神,扭頭欲繼續跟戚途說話,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鬆了手,而戚途自然早已經走開。
“芝芝。”
那少年在叫她,一陣清風似的走來,停在她麵前,兩人足尖對著足尖。他比她高,殷止微抬頭,對上一雙閃閃發亮的杏眼。
“聽說你出事,我跟母親便立刻趕回來了,現在身體如何?可還有哪裡不舒服?”
一開口,便是十成十的關切熟稔,見她臉色蒼白,又問她是不是冷?說著自然地伸出手來想試試她溫度,卻在要碰到她手的時候驟然想起什麼,抿嘴微笑一下,縮回手。當即解了自己那天青色披風,輕輕圍在她肩上。
一股淡淡的香氣籠罩住殷止微。
殷止微色如秋月,張明橋芝蘭玉樹,二人站在一塊兒,恍若一對璧人,光彩奪目。朱夫人掩麵微笑,和張尚書對視一眼,後者捋了捋胡須,亦露出淡淡的微笑。
戚途站在角落裡,宮燈的下麵,看著這一家人,陰鬱的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一頓飯吃的其樂融融,飯畢,下人撤了餐具,一家人圍桌品茶。這是張正門生特地送來的,產自江西,一年僅產十五斤,乃是皇家貢品。入口又綿又密,喝到肚中,又有一股清甘回味浮上來。
張府三個孩子坐在一起。張明橋、殷止微坐在一側,戚途則坐在對麵。
張明橋親自給他們倒茶。儘管張府上下都不待見戚途,但張明橋對他卻依舊友善,頗有長兄之風。可惜戚途卻並不領情。
“這次去外祖父家,得了一隻上好的老坑洮硯。”張明橋白玉一樣的手指捏著茶杯,輕輕放到戚途麵前,“二弟,回頭我給你送去。”
戚途語氣冷漠:“不要。你自己留著用吧。”
“身為兄長,本該讓著弟弟,二弟莫要推辭。”
戚途冷冷地嗤笑一聲,殷止微耳尖,聽見他輕蔑地說了句“作狀。”
張明橋正在專心倒茶,並未聽見,將第二杯茶遞給殷止微,微笑著看她飲下。
“我聽說你為二弟求情,讓他免於責罰。”他挨著她輕聲道,“芝芝寬仁大度,令我自愧不如。”
下午殷止微語出驚人後,張正嚴禁在場的下人傳出去,違者打死,因此張明橋隻聽說有這回事,卻不知道殷止微說的什麼話。若是他知道殷止微說了什麼,隻怕萬萬誇不出“寬仁大度”。
他靠近,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氣也挨過來。殷止微不動聲色地嗅了嗅,竟分不清是什麼香氣。有點像玉蘭,又遠沒有玉蘭那麼甜,淡淡的,清清的,聞之不令人心醉神迷,反而沁入心脾,神清氣明。
張明橋確實討人喜歡。殷止微沉沉地想,想讓戚途壓他一頭,怕是要廢些心思。
想到這裡她抬頭去看戚途,卻發現椅子空了。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
隔日殷止微被一陣警報聲吵醒,閉目忍著頭痛好一陣子,才逐漸聽清楚那是係統在尖叫。
“宿主不好了!戚途去賭坊了!”
殷止微昨日咳嗽不止,到天將將亮時才睡著,現在才睡了不到兩個小時,額頭血管亂跳。聽到這句話,血管跳的更歡了。
昨日她把戚途撈出來,無非是因為今日有貴人到訪,想讓他在貴人跟前露個臉,也好多個機緣。沒想到這小子跑賭場這麼勤快,今日一大早又偷偷去了。
“宿主快起床!快把他抓回來!”
“抓?”殷止微慢騰騰道,“你忘了我還在禁足,出不了院子。”
室內一片安靜,丫頭們知道殷止微才睡下不久,因此都不進來打攪。燒了一夜的沉香現下隻剩短短一截,香灰鬆軟地堆在雕花銅爐裡,清淡的香煙嫋嫋靜靜上浮。殷止微身下是兩床綢麵蠶絲被褥,外頭日影透進來,被碧煙紗的床幔擋著,床內便仍是怡人的昏暗。
她翻了個身:“由他去吧。你不是能看見他麼?幫我看著,等我醒了,把當時情形一一說與我聽。”
係統視野綁在戚途身上,在殷止微看來是大大的好處,她相當於多了一隻看著戚途的眼睛。無時不刻、無微不至掌握著他的一切。
殷止微這一覺直接睡到了下午,一邊由果兒伺候著洗漱,一邊聽係統跟她說戚途是如何在賭坊賭的昏天暗地、大殺四方。說罷痛心疾首地唾罵:整一個賭狗!
殷止微:“你可看到和他一同賭錢的朋友?”
“朋友?他在裡麵沒朋友。”
“那他贏了那麼多錢之後,又去了哪裡呢?”
“沒去哪裡,直接回府了。”
“唔。”殷止微沉吟片刻,“繼續幫我盯著。”
第二日戚途果然又去賭,情形和之前一樣,係統催著殷止微行動,去向朱夫人告狀,好派人把戚途逮回來。
“不急。”殷止微道,“戚途這事兒還沒搞清楚。”
她不急,係統急,陰陽怪氣地說再等下去戚途也彆做寧王了,做賭王吧。殷止微不以為然,說這裡頭大概另有隱情。
她早就覺得有兩件事奇怪:其一,張氏家風嚴謹,對兩位公子管教甚嚴,不同於一般紈絝。張明橋怕是連賭坊在何處都不知道,戚途卻怎麼駕輕就熟?這一定是有人誘著他去。可戚途去賭坊不帶小廝,也沒有狐朋狗友,這個人是誰還不知道。
其二,戚途贏了錢,卻不去什麼秦樓楚館,不豪擲千金,反而帶回府中存著。他吃穿用度都是張府供著,存那麼多錢做什麼?
不搞清楚,把戚途硬抓回來也沒用,治標不治本。
“小姐,您就算沒胃口,也要吃點啊。”果兒在一旁催著她動筷。
“嗯?”
正坐著不動等著上菜的殷止微愣了,望向桌上幾個精致的小碟:莫不是這點兒東西就是她的午飯?
穿過來以後她一直在吃藥,就沒正經吃過飯,那日接風宴上也沒吃什麼,幾日下來殷止微有些吃不消,今日特意吩咐果兒,要恢複飲食。可現在望著桌上的東西,不由得有些傻眼。
一套碧荷造型的青瓷餐具,最大的碟子也就巴掌大,上麵都隻盛著一點點蔬菜。也不知是什麼品種,樣子倒是賞心悅目。一碗碧梗米,裡頭的米隻有拇指和食指圈起來的一團,殷止微覺得自己甚至能數清楚有多少粒。
“肉呢?”殷止微問。
一桌子白的青的,就是看不見一點葷腥。果兒微微一笑:“小姐,您從來不吃那些呀,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遊的,隻要是活物,您都不吃,說有股腥味兒,吃了便吐。”
好一個飲風吸露的仙女兒。怪不得她身子差成這樣,這是嚴重營養不良。
現在再讓小廚房現做也來不及,殷止微無力地擺擺手:“給我添碗牛乳來。”
殷止微這邊飲食改革初有成效,那邊係統的觀察也終於有了眉目,這天一早,對殷止微道:“今天戚途沒去賭坊,見了一個中年男人。”
殷止微正拿著一隻晶瑩剔透的鵝卵,聞言一麵吃早飯,一麵聽係統跟她語音直播。
這男人三十多歲,長相並不差,就是一雙眼珠子轉來轉去,讓人看著不舒服。見了戚途,開門見山:“錢呢?”
戚途:“沒帶。”
男人登時急了,戚途陰沉著臉,望著他道:“你帶我去見他,我再給你錢。”
“他媽的,小子,你這是跟我討價還價呢?”男人“噗嗤”笑了一聲,“行,不給拉吉吧倒,反正要花錢的也不是我,受苦受罪的是他。”
“你敢!”戚途厲聲,又忍耐地低聲道,“你適可而止,張府一個月的例銀不過十兩,你一開口問我要二百兩,我去哪兒弄這麼多錢?”
“去偷!去搶啊!老子不是在賭坊教過你嗎?!押手押腳去賭啊!”男人惡狠狠地吐了口痰,指著戚途的鼻子道,“彆他媽跟我耍花招。我知道你有辦法。”
戚途臉色變了。
“明天,還在這兒,二百兩,一文錢都不能少。不然我就離開京城,你就他媽的到死也找不到他爛在哪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