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爻被押到淨業坤上,這時諸葛孫河攔下即將被推入的初爻。
“二位行個方便,我想與初爻單獨說兩句。”諸葛孫河禮貌地向執刑者點頭,難得見他放下身段。
大家都說諸葛孫河是法儼首徒,連高傲的性子都傳承得微妙微俏,執刑者識相地退到一旁。
“我都聽說了,妳真是胡塗!我知道妳心儀聖尊,怎麼突然自白了?”他抓住她雙肩,神情激動,“妳是娘娘最親近的侍女,聖尊不可能因為這樣就把妳逐出天觀,到底怎麼一回事?”
“我若沒猜錯,能讓他做出這麼瘋狂的命令,是蘭若!”初爻恨得牙癢癢道:“大概是被我看出他對凡人動了心,卻不想承認而惱羞成怒了!”
“爻兒,他畢竟是神,就算他愛上凡人我們也無權乾涉,妳何苦惹怒聖尊呢?”
“我就是不服!我初爻比不上區區一個凡人嗎?娘娘離開後,不論我如何努力想讓他感動,他也不曾正眼瞧過我,為什麼蘭若一個噴嚏,就讓他牽腸掛肚?我不服!我不服!”
她咆嘯著,執刑者一臉錯愕遠遠睨她。
“我去求聖尊,讓他放過妳……”
諸葛孫河才轉身便被她拉住,“彆求他……沒有用的……聖尊說出的話就不會收回,你現在去求他隻會攬一身爛泥,我不想拖累你。”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妳就這樣跳下淨業坤……”他悲憤道:“妳這樣對我公平嗎?我讓妳去喜歡聖尊,讓妳去做娘娘侍女,圓一個妳說的美夢,妳就是這樣回報我的嗎?”
“孫河哥哥……對不起……”
“妳如果真的心懷愧疚,就不要忘記我!”諸葛孫河單手壓在她肩上。
“你在做什麼?”她忽感一道暖流注入體內。
“我渡了一半修為給妳,希望能替妳護住一點道身及記憶不被淨業坤連根拔去……”
“孫河哥哥……”
“彆忘記我……我等妳……”
他親手將她送入淨業坤中,最後伊人微微一笑,也是兩人相遇時,她最初的樣子。
*
輾轉好幾個月,蘭若終於又回到水柳村,就像遊子回到老鄉,有種落地歸根的歸屬感。
“還說要送我回來,結果還不是找事推托……”蘭若嘟起圓唇,來到門前的桃花樹下,對一路護送她回來的知豫真人作揖道:“已經到了!謝謝知豫道仙!”
“這裡……就是一方浮藏?”她環顧四周,還有雞鴨成群遊街,倒是像個農村,疑道:“怎不見一方先生?”
“這裡是我家!”蘭若坦然笑道:“道仙進來坐坐吧!”
她挽起知豫的手,可似乎拖不動她。
“聖尊交代,務必將蘭姑娘送回一方浮藏。”她肅起臉色。
“一方浮藏又不是我家……”蘭若駁道。
“請蘭姑娘莫要為難知豫……”她竟無助地低下頭,“求妳了……”
蘭若一愣,想起那些因自己受累的人,也難怪知豫如此畏懼,她怕知豫被玄澄予責罰,隻好答應道:“行行行!我真服了他!”
兩人來到一片樹林,綠意盎然。
“老爺……老爺……”蘭若對空喊著,卻是驚飛了一群黃鸝,“奇怪……是這裡沒錯呀……?”
“……是這裡沒有錯!”知豫發現某處空間正在擾動,集結一道氣勁擊去,劈開一條裂縫,拉起蘭若鑽了進去。
“真有妳了!還是知豫道仙厲害!不愧是喝天觀墨水來的,妖魔見了隻能抱頭鼠竄……”
蘭若見知豫臉色越來越僵硬,突然有一種被許多眼神目殺的涼意,她微微向旁瞄了一眼,是一張比一張還陌生的麵孔。
現場氣氛乾涸,其中一人晦紅的短發豎然指天,鷹厲的眉梢上有一對雙血印記,細長如劍的眼眸裡,是狂野的猩紅瞳孔。
蘭若很快就看見渡槐衣跟桑蒲,在她的視線裡,隻有這兩個人正耀著光芒向她招手,她興奮嚷道:“老爺!今天來了這麼多客人呀!”
她兩步並一步飛奔過去,無視眾人逼視的目光,恍如穿梭在靜止的時間裡。
她在渡槐衣身前煞了車,抱住他的胳膊:“若兒想死老爺了!”
她抬起下巴,眼皮揮了幾下,眼前的老爺竟像塊石頭,毫無響應。
“老爺……?我是若兒……”她踮起腳尖想讓自己的臉落在他平視的視線裡。
“怎麼?她好像認識你?”男人勾起玩弄的嘴角。
“人間倒貼的女子多如蝗蟲,不必理會。”
渡槐衣淡淡一語,眼尾也沒半分閃爍。
蘭若心頭一刺,啃著每個字卻又結巴著:“……你……你在說什麼……?”
“一方先生果然風流!多少癡情兒女為你相思成病!還病得不輕!”
男人用憐憫帶嘲的眼神看著蘭若嘖嘖兩聲搖了搖頭,半捧半諷的譏笑,更句句往蘭若身上猛紮,他單提一掌,一條鐵鏈勒住她的喉嚨向後一扯,蘭若背部著地摔個正仰。
蘭若拽著鏈子想掙脫,隨即被他拖到腳邊,他一腳抵在她沾了泥巴的臉頰,像玩弄獵物揶揄著:“心疼嗎?一方先生?”
渡槐衣的視線依舊停留在平視的位置不曾一絲猶豫,“妖皇可會心疼一隻蝗蟲?”
正當知豫已準備出手,一聞之下立即散開催上指峰的劍氣,心中暗暗一驚,對方竟是妖皇,難怪妖氣如此逼迫。
“……為什麼……”蘭若奮力地用丹田吶喊,卻哽在喉嚨處,脫口而出時已剩微微氣音。
淚珠在盈盈一水間的眼眸裡流轉,可許多疑問隻能脈脈不得語。
“為什麼?”禍鬥重複了一樣的話,尋釁般看向渡槐衣,“你不打算解釋什麼嗎?她看起來對你好似有些誤會?”
“妖皇難得光臨寒舍,需要為了一顆誤入眼瞼的細沙折騰嗎?”渡槐衣正對他妖惑的邪瞳,“本爺不識得她,妖皇若有興趣就帶回去做婢吧!”
“不必!”
此刻她終於明白,他終究是個沒有情的人,能花錢雇夥計羞辱自己,現在還隨意賤賣自己給彆人,她用儘力氣一字一字清楚地咬著:“現在就殺了我吧!反正我蘭若命賤,死了,也不會有人記得……”
那是心灰意冷卻又不甘不屈的語氣。
到了尾句,不禁還是哽咽,燭淚涔涔,低垂的目色,曾是日夜不熄的燭火,奮不顧身的燃燒對他的執著,此刻半盞情絲,隻餘油儘燈枯。
“……渡槐衣……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她的聲音在顫抖,是多痛徹心扉,才說出一字,恨。
是什麼讓一個比陽光還更熾熱的女孩,萬念俱灰。
原來愛到深處的背叛,叫做恨。
渡槐衣微微抬起下巴,竟是冷冷的揚起嘴角,以高傲的姿態作無聲的回應。
彷佛說著,無所謂。
天底下恨他、想殺他的人眾如牛毛,不差多一個。
禍鬥微傾著頭,以半闔眼的姿勢睨視蘭若,“可惜太俗氣了,一點姿色都沒有,當條狗遛倒是不錯!”
他拖著她大逛一方浮藏,蘭若衣衫早已磨破,大片皮膚也都掀了起來,地上拖行過的地方血跡斑斑如同命案現場。
此刻她的靈魂與身軀彷若是分開的,即便體無完膚也沒一絲痛覺,原來心死就如同真的死了,她被拖著像一副行屍走肉,淌血的殘軀,瑰麗如焰,焚著漸趨冰冷的餘溫。
這時她眼皮奄奄一息地睜開,還看得見天空,隻是有點朦朧像下過一場大雨,她吃力地翻起身,用雙肘一步一步爬行,拖著沉重的鐵鏈往一雙白色鞋子靠近,那是她窮儘視野能辨識出他的東西。
她伸出血櫻般緋染的素手,就當她快要觸碰到那雙潔白不染的鞋履,頸上鐵鏈一鎖將她向後扯,她悶咽了一聲,使勁抓著鐵鏈頑強抵抗,她再次伸出手,彷佛想要抓住那雙鞋子。
就在她最後奮力一探,應是觸手可及的希望就在那雙鞋子往後挪了一寸距離而落空,隨之她整個人被鐵鏈活生生地連根拔起,摔得好遠好沉。
渡槐衣下移的眼神,才發現腳邊,多了一條手絹,原來她伸手拚命地往自己腳邊蹭,不是向自己求救。
而是要給自己一樣東西。
細小如螻蟻複眼的刺字,何嘗看不見,手絹一隅熟悉卻又令自己生厭的名字,繡著渡槐衣三字。
他挪動白鞋,竟是一腳踩上手絹,蹂躪了這份滿載的心意。
“……不要……這是我們的回憶……”
蘭若撕裂著聲線哭嚷,她想無情,可她做不到,他怎能就這樣決絕……
她朝他匍匐了幾步,便被滕斜踩住手腕。
她忍哼在咽喉,血漬未乾的指尖還在頑強地向前張揚。
“……求你……不要把我們的回憶丟掉……若兒知錯了……若兒知錯了……”
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但她已束手無策,她真的服了!隻要能挽回,要冠什麼罪名她都願意承擔。
在繡這條手絹的時候,她早想了幾萬次的對白,練習了幾千句台詞,模擬了幾百幕劇情。
縱使想了一千萬次,也沒想過,竟是這樣難堪的場景。
他踩下腳底的,不隻是條手絹,連同與她的過往,都踩進塵土裡,埋葬。
禱語聲聲,焚香虔虔,不過是一場嘉豐河畔空許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