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澄予定格一晌,鬆開手中的朱槿花,“我不收徒。”
“雖然這裡有親人,但論自在,還是比不上外麵快活!這裡不能大吃大喝,大唱大笑,什麼都得憋得緊緊的,我看還是罷了!要是能常常來天觀看姐姐看陸百笙就好!”
他剛剛卻是認真了,最後還是附和她道:“像妳這種貪玩闖禍的性子,還是彆待在這,五刑司遲早變成妳家後院!”
“說的也是!有你這樣鐵麵無私的聖尊,一下罰這一下罰那我可吃不消!”當然要趁機損他一下!
“……”玄澄予淡淡一問,“若兒,如果我願意收妳,妳可願留下?”
他不想留有未說出口的遺憾,即使他早就知道答案是什麼。
能成為天觀首座的唯一弟子,是何等風光無上!這可是人人趨之若鶩卻求之不得。
“天觀雖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地方,可我知道我沒那個慧根,我還是當個凡人就好,知足常樂嘛!”她終於完成花圈作品了。
“妳不願意,我不會勉強妳,如果哪天妳想要有個歸宿,這裡隨時都為妳敞開,至少在妳的有生之年,我都會在。”他在她背後對著她說。
蘭若一愣,她也隻是說說,他卻上了心,趕緊拉起他緩和道:“乾嘛這麼嚴肅……你彆挖苦我了……”
玄澄予拽近她的手腕,“我說過,隻要妳想要,我都不會拒絕,妳忘了沒關係,我說過的每一句話就是承諾。”
蘭若張著大顆剔透的眼珠子,一臉錯愕的看著他。
玄澄予見她被自己嚇著了,一改認真的神情轉口道:“當然,妳的歸宿也不一定是這裡,也許過沒多久妳就發帖子來炸大予哥了,要我去喝妳的喜酒了!”
蘭若一聽羞笑道:“說什麼呢……老爺都還沒答應呢……”
玄澄予緩緩放開她,再次用指尖滑過她的鬢發。
他仔細看著她臉上每一個輪廓,輕語:“應該很美呢!”
一語的祝福,道儘了惆悵,默許了成全。
芳草有情皆礙馬,好雲無處不遮樓。
期許殷殷,字字殷殷。
他最後紳士的一笑,藏了一段情深緣淺的遺憾。
*
著生闕有一處荒廢已久的宅居,原是九楓的寢居,她在這裡種了一棵梧桐樹,號名朽梧居,門旁兩側親自提下兩行字:梧桐一葉落,天下儘知秋。
九楓在的時候,玄澄予留宿於書房,而今她不在了,他照舊如此,至今千年,他再沒踏進朽梧居。
他怕踏進了,就出不來了。
蘭若離開天觀後,玄澄予來到朽梧居,他在門口佇足了一個時辰,才推開陳舊木門。
荒廢的寢廳,原以為早已塵埃布地,竟是窗明幾淨,連被衾都還有曬過太陽的味道,玄澄予暗自詫異,有人刻意為之。
九楓是一個生活閒靜的人,書架上的書籍及卷軸擺得井然有序,兵書占了八成,剩下兩成是醫書及經書,書桌上永遠都會攤著一張白紙,當她忽然推敲出一個新陣法,便能即刻記下,旁邊有一個字紙簍,堆滿了隨筆手稿也舍不得燒去,有時她會從這些手稿中找出曾經某一時刻寫下的靈感,與現有的想法結合或延伸,悟出更多兵法,有人說她是戰癡,也因為這樣,她是天界首屈一指的戰神,無人能出其右。
常言道,人不可貌相,如此精通兵法的軍事奇才,人人都以為她是個女力士,人間廟宇裡的雕像也把她刻得英氣十足,隻有少數珍貴畫像才還原了她真實的容貌,仍不及她空靈般容顏的千分之一。
她具有清秀動人的外表宛如月下精靈,掩去名字就像個鄰家女孩平易近人,個性溫婉淳樸善解人意,卻是神力強悍智慧絕倫的女神,天界男子無一人自恃配得上她,四海八荒屢戰成名,而她從不孤傲居功,她的善良她的愛,都獻給這片大地,以及梧桐樹下思念的那個人。
玄龍一族,世世代代守護九天玄女一脈,是使命、天命也是宿命,玄龍一族的存在,似乎成了隻為九天玄女生而生,滅而滅。
因為使命而連係在一起的九楓與玄澄予,兩人之間微妙的關係,像似主仆,像戰友,像朋友,更像親人,或許正因太了解彼此,所以蕩不起一點火花,或許正因清楚自己的身分,所以不敢踰越,不敢遐想超出一厘米的界線,他,隻能作她的守護者,隔著一道不能超越的關係,望穿秋水,數十萬年。
就連一句曖昧,終究守口如瓶。
他就像她的影子,晴煦的時候就在她身後默默陪伴,陰雨的時候就在她身前遮風擋雨,他曾說,戰場上主子傷得比自己重,便是失職,自罰椎心銸。
椎心銸不傷修為,卻痛如活體挖心,聖魔大戰九楓殉身,玄澄予自罰三千椎心銸,日日罰一銸,罰了整整三千個天才肯放過自己,玉帝心疼欲阻,也勸說不了。
玄澄予看著衣架上雪白的鎧甲愣愣出神,伸手輕觸,當冰涼刺透著指尖,才發現,此刻的失落就像上了椎心銸。
“我以為我已經自妳的影子之中抽離,不再困於對妳的一絲念想,我以為我有了想守護的人,便能斬斷對妳的執念,為何,在她的眉目間,我又看見妳的輪廓……”
這時他感應到門外有人,袖一起,初爻被帶進摔在地上露出一截手臂,三十六道神鞭刑的傷疤在白淨的肌膚上猶如龜裂的地表。
“冒犯聖尊靜思,初爻知罪……”她爬起身趕緊齊跪著。
“這裡是禁地,誰準妳踏進?”
玄澄予冷冷一問,雖然他知道初爻是九楓貼身侍女,房裡的一切應是她所為。
“九楓聖尊在的時候,每日要更換新的白紙,整理字紙簍裡的紙張,書冊卷軸要放回原位,還要曬被子,九楓聖尊喜歡太陽曬過的味道,以前侍奉習慣了,到現在還改不掉,初爻就擅作主張來了,請聖尊責罰……”
或許,她隻是在催眠自己,九楓聖尊還在。
“妳不用再來了,這裡,已經不會有人了。”他竟然沒生慍。
“如果,連這麼一點希望都不給初爻,連聖尊自己都放棄了,便真的沒有人會等她回來了……聖尊藏身人間,不就為了找尋娘娘魂魄,您對娘娘的感情,初爻看不出來嗎?您明明還在堅持,卻為何要初爻先放棄?”
她咬著唇,就算惹怒玄澄予,也要為他們守護著一絲希望。
沒錯,是他們。
“放肆!”玄澄予神情一凜,“是什麼讓妳敢講出這樣荒唐的話?”
“娘娘離開後,聖尊身上多了一襲煙草的苦味,因為娘娘身上的味道已經烙印在聖尊的鼻息間,便會使你無時無刻想起她,所以聖尊利用煙草的苦味來掩飾她的味道,昔日聖尊習慣配戴的扳指遺留在娘娘房內,可聖尊卻遲遲不敢來此取回,因為聖尊怕睹物思人,你沒有勇氣去承受這份回憶,還有……”
“夠了!”
玄澄予壓著詫異的眼神冷眼她,一個侍女竟能看穿他不經意卻又刻意的一些行為,恍如自己一顆深沉的心思被她輕而易舉揭露出來那樣的心虛而惱羞成怒。
“……聖尊鬱鬱寡歡,就像進入了嚴冬讓初爻感到好冷,這種冷會讓人心疼讓人想哭,初爻不想看見聖尊終日抑鬱,便日日盼著娘娘回來,隻希望聖尊能多一點笑容……”
她自知以下犯上,已做好受罰的準備,他要罰,哪怕是什麼名義都是心甘情願,“自來了蘭若姑娘,聖尊的情緒終於有了一點起色,初爻無意將她帶進孤枒會戰,差點鑄成大錯……初爻看得出來,她對於聖尊,應該是很重要的人……”
玄澄予疏然地聽完她長篇大論,隻是淡淡一語:“妳剖析了這麼多,所以,妳到底想說什麼?”
“初爻隻是不明白,幾千年來聖尊心裡隻有娘娘一人,為何會對一個凡人心動……”
此話一出,竟讓玄澄予微微一怔,從來無人敢如此向他問話,他瞇起雙眼掃視著那身足下倩影,這女人當真膽大包天了?
“看我。”
“初爻不敢。”她繼續埋著頭。
玄澄予蹲下身,輕輕將袖口抖下蓋住手背,然後抬起她的下巴,他不想與她有什麼肌膚接觸,他嫌臟,這潔癖似乎受到渡槐衣影響。
他看進她的瞳孔,緩緩接近她的月牙唇。
初爻身子一震,紅暈上頰,指尖漸漸彎曲握住拳頭,眼皮慢慢往下低卷。
兩人唇間的距離在一指間戛然而止,此時初爻喉中一顆圓珠被玄澄予吸出收入體中,頓時腦海快速瀏覽過蘭若在明橋園時的所有經曆,他站起身寬袖一甩,初爻碰一聲摔撞在地上,還吐了口血,她修至道君根基不淺,可見玄澄予這手下得不輕。
“為何監聽蘭若的一舉一動?”
“……聖尊……如何得知……我身上有監聽鈴……”初爻吃力地撐著地。
“當妳口出謬言的時候,本尊正納悶,妳為何突然針對起她了?”
既然被揭穿了,初爻索性全盤托出,堆積了數千年的嫉妒。
“以前,我隻能在服侍娘娘的時候偷看聖尊一眼,娘娘走後,任何人都無法留住聖尊的目光,初爻以為,聖尊專情娘娘,那也就罷了……沒想到一個蘭若就輕易走進你的心裡,我怎能服……我怎能服……”
她憤紅了雙眼,尖刻地吐著每個字。
她就是不平衡!她雖愛慕玄澄予,但她自知比不上完美到挑不出一點瑕疵的九楓,所以甘願將心意深藏,爭取做九楓的侍女也是為了能天天看到玄澄予,她了解他,他的情緒隻為九楓而脈動,九楓死後他的情緒是一攤死水,但她在孤枒峰上,卻看見蘭若的出現讓他的心情起伏了,她可以輸給九楓,卻無法接受輸給一個凡人!
“初爻,妳這句話對本尊,是誹謗。”
他平平一語,沒有盛怒,宛如麵對一個無可救藥的瘋子,解釋隻是在浪費時間,生氣隻是在自傷己身,他的情緒他的心,隻為在乎的人而回應。
玄澄予手中化出一張敕令牌,冷冷擲在她麵前,“拿著令牌,跳下淨業坤吧!”
赦令牌是用來傳達聖尊旨意,具有絕對權力如同口諭。
而逐出天觀的人都必須從淨業坤跳下,洗去所有在天觀的修為及記憶。
“不要……”初爻哭成淚兒人拜倒在地,“不要將初爻逐出天觀……初爻不該對聖尊有任何僭越的遐想,初爻知錯願罰天雷願受炎烙,貶為真人或是道人……但不要把初爻逐出天觀……”
在天觀這種聖域,愛上聖尊被視為一種對神明的藐視,連一絲情愫都不被允許。
他靜靜看著鎧甲,思索著為何自己的反應會這麼大。
也許,自己還在抗拒,對蘭若心動的事實。
可眼前鎧甲中的幻影,卻是依稀浮現九楓的容顏。
玄澄予伸手想撫摸她的臉頰,則是探進鏤空的頭盔裡,他蜷起指尖顫抖地抽離,“妳就像我的夢魘,無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