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瘦長鬼影(1 / 1)

向未來前行 布尤 5835 字 10個月前

入春後,天氣稍微回了暖,空氣中帶著一股新生的芬芳。晚上下起毛毛細雨,溫度突然下降,餘海措不及防地打了個噴嚏。

他揉揉鼻子,收緊外套,快步朝家走。

他住的這塊地方都是獨棟的小平房,建在犄角旮旯裡,偏遠又空曠。但比起住又小又擠的筒子樓或鴿子房,他還是更願意住這。安靜,隱私性強。

到家後,他將懷裡的藥和牛肉麵一骨碌全堆在桌上。

上午他去了趟醫院,身上多處軟組織挫傷,手已經腫得不能看,醫生給開了些外敷的藥膏。

他掏出一根煙,點燃後甩了甩打火機,開始熟練地吞雲吐霧。不多時,室內一片煙霧繚繞,刺鼻嗆人的煙味四散開來。

一支煙抽完,他拿上藥去了廁所。“咕嚕嚕”地代謝完一天的儲存,他站在洗手台前,兩天以來首次正視自己的臉。

眼角青了一塊,嘴角紅腫,臉頰兩邊紅紅紫紫的好不精彩。

這群龜孫子,下手跟不要錢似的。

餘海一邊往臉上抹藥,一邊忍不住想:難怪今天那學生妹看見他一副縮頭烏龜的模樣,真是一張凶神惡煞不講道德的臉。

回到客廳時麵早就坨了,沒辦法餘海隻能加了點水,用筷子把黏成一團的麵攪拌開。味道肯定不如剛出鍋的好吃,但他也懶得再出門買或者自己做,湊合著吃了起來。

吃到一半,手機響了兩下。不,很多下。

餘海打開,微信頂端的紅點很醒目,他堆積了幾十條也沒打開過。這一個月以來,對麵雷打不動堅持不懈地發來消息,他都想問她累不累。

他打了一大段字,大致意思是咱倆已經分手了,不要再胡攪蠻纏給雙方都留點麵子,好聚好散吧。可在即將發送出去那一刻,手指又停頓在上方。

下一秒,他按下刪除鍵,一字不落的全刪光了。

分都分了,再說這些也沒什麼意思,又不是他給彆人戴的綠帽子。

餘海撂下筷子,四肢伸展開,仰躺在椅子上。他望著頭頂泛黃、牆皮掉得七七八八的天花板,腦海裡一片茫然。

莫名其妙的,眼前倏地閃過一雙手。捧著雞蛋和牛奶的手。

餘海坐起身,在昏黃燈光的映照下,神色明明暗暗,他就這樣坐了很久,沉默了很久。

半晌,他拿起桌上早已冷冰冰的雞蛋。

儘管不餓,他還是吃了。自虐般的,嚼到噎住,嚼到乾巴巴,他也沒停。

*

時間在緊張壓迫的高三下流逝得飛快,還沒反應過來一周就過去了。

周末於她們而言,和上學沒什麼區彆,同樣是在書卷的海洋裡度過,隻不過比上學自由一些,總歸不至於像坐牢了。

下午四五點,冬天天黑得快,這會兒天邊已經一片火燒雲。何娜揣著容樂華女士給的十塊錢,奉命去菜市場買菜。

兜裡暖乎乎的,她手裡攥著好幾張鈔票。

今天是報刊亭進貨的日子,她等了一個月,想看很久的一本日漫就在今天上架。

她一個月生活費隻有兩百,說是生活費,不如說是飯錢,是生存。

早飯她媽會提前準備好,午飯食堂吃,一盤青菜一盤土豆絲再加一碗大米飯,五塊錢就能解決。晚飯回家吃。

她這個月省吃儉用、有時甚至不吃,省下了一半,為的就是這一刻。

越是壓抑沉悶的環境下,人越是容易心態崩潰。適當的放縱,是她灰蒙蒙的生活中唯一的慰籍。

何娜買完幾捆蔬菜和一點豬肉就直奔報刊亭,等到了地方才從店主口中得知——漫畫被人捷足先登了。

回家路上,何娜走得比以前慢了很多。她摸了摸手裡買菜找零的硬幣,抬頭望天,右眼突兀地跳了幾下。

天邊已經完全暗下來了,不知道哪個巷子裡傳出一陣乒哩乓啷的吵雜聲,夾雜著各種粗鄙的生殖器官。

“我草你麻痹的,才幾天時間,那麼多錢你都用光了?啊?哥幾個泡妞都沒你榔頭大。”

說著,講話的黃毛小子拎住對麵男生的領口,一把推到牆上。

“知道咱這的規矩吧?錢還不上,那就隻能……用你的屁股還。”黃毛上下掃視他一番,眼神充滿惡意和鄙夷:“有些有這癖好的老不死,就喜歡你這種高中生,接一次客就好幾百,你這個月努努力,一半的錢不就能還上了?”

話音剛落,周圍頓時爆發出一陣猥瑣的笑聲。

男生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聲音顫抖的不成樣子:“再……再給我幾天時間,錢都用來給我奶奶買藥了……再寬容幾天,我一定能還上。”

刹那,何娜猛地停住腳步。

那些聲音還在繼續,可她卻像失了魂,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都他媽寬容你多少天了,你是不是在耍哥幾個呢?等你高考一畢業,我們他媽上哪找你去?”

旁邊人跟著起哄:“要我說,不如現在就把他扒了,我還沒試過男的呢,不知道滋味和女的比起來怎麼樣哈哈哈哈。”

這話說得又惡心又惡臭,男生眼中蘊藏著憤怒,卻不敢反駁。

接著,就是一頓拳打腳踢的聲響。

餘海坐在後邊的陰暗地帶,嘴裡吊兒郎當地叼著根煙,橘黃的煙頭在夜色中明明滅滅,整個人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

他一邊抽煙一邊欣賞著麵前單方麵的“綜合格鬥”。見打得差不多了,他將煙頭摁滅在地上,剛準備叫停,便聽耳邊傳來一道瑟瑟發抖如蚊子般的聲音。

“他……他欠你們多少錢?我……我可以先給你們一點。”

儘管聲線顫抖、充斥恐懼,卻任舊能聽出一股堅定。

“……”

沉浸在毆打中的小混混們愣住了,幾秒後,他們停下手中動作,緩緩朝她的方向走去。

小巷子裡黑漆漆的,隻有靠近外邊一點的地方能被路燈照到些許光芒。幾個“瘦長鬼影”從陰暗中渡步而出。

一瞬間,何娜覺得這個場景無比眼熟。

為首的黃毛小子韓鐘傑抬高下巴,語氣極其傲慢:“哪來的小丫頭,趕緊回家寫作業去,沒看見哥哥們在乾正事呢。”

何娜抿了抿唇,小聲道:“我說真的,我……我給你們錢,你們放他走。”

女孩低垂著頭,看不清五官,裙子底下一雙細白的小腿緊緊貼在一起。這是一種緊張害怕的站姿。

韓鐘傑忍不住多瞅了兩眼,耐著性子說:“誒,看在你是個女的份上,彆敬酒不吃……”

“行啊,你替他還。”

話被打斷的突然。韓鐘傑愣了一下,往後看去。

餘海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他們後麵,戴著頂鴨舌帽,黑色夾克衫,雙手插兜,痞得不行。

他俯視何娜,眼神語氣全是嘲諷:“有多少錢,全拿出來,我滿意了才會放他走。否則……今天隻好委屈你們通個宵了。”

說完,現場一片鴉默雀靜。過一會,韓鐘傑咳嗽一聲:“餘海,怎麼……”

“好。”

何娜開口打斷,掏出那張百元整鈔,遞到了餘海麵前。

餘海垂著眼皮,注視著那張孤零零的鈔票,久久無言。

最後反倒是韓鐘傑先憋不住了。他略微無語:“……大姐,你以為我們在玩過家家嗎?一百塊?買兩包好點的煙就沒了,趕緊打哪來的回哪去。”

“我……”何娜抿唇。

她當然知道一百塊很寒磣,但她救人心切,能幫一點是一點。況且……

她目光投向他們身後——隻見躺在地上的人一動不動。

儘管光線昏暗,但她還是能從身型和聲音分辨出他是陳井凡。

何娜不了解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可心上人被打成這熊樣,任誰都不能裝作視而不見。

“……”

一旁呈死人狀的餘海總算動了。他朝前走了幾步,兩人距離拉近,何娜下意識往後退。

餘海眯起眼睛:“……他是你男朋友?”

何娜沉默。

“行啊。”餘海笑了。

他走到陳井凡旁邊,一把拎起他拖到何娜麵前,命令道:“想救他,就把他衣服脫了,一件都不許剩。”

何娜盯著陳井凡鼻青臉腫的臉,一下子明白了前幾天吳佳佳說他和人打架是怎麼回事。這根本不是打架,而是單方麵挨打。

她怕得全身顫抖,內心有一瞬間的後悔。

餘海說:“快啊,你不是想'英雄救美'嗎,我給你機會。”

何娜那動不動掉眼淚的毛病又來了。臉頰清晰可見兩道淚痕,她吸了吸鼻子,身體鬼使神差地真的摸向了陳井凡的衣服。

餘海冷眼旁觀。一旁韓鐘傑不知道他在搞什麼花頭,也不打算出聲,準備看熱鬨。

何娜顫顫巍巍地撫上陳井凡的衣角,衣服往上,露出大片青青紫紫的肌膚,她手瑟縮了一下,忍不住抬頭看了餘海一眼。

周遭一片寂靜,幾個小混混們此刻安靜的像一排雕塑。淚眼朦朧中,何娜看不清餘海的表情,隻覺得他氣壓不是一般的低。

三月雖然開始回溫變暖,但夜晚氣溫低,光著膀子肯定不好受。陳井凡冷得縮起身體,嘴裡不知道在喃喃嘀咕些什麼。

衣服脫完,何娜不動了。

餘海覺得很搞笑——前幾天問他搭順風車的那股勇氣去哪了。

“繼續啊,還有褲子沒脫呢,”餘海說:“他不是你男朋友嗎?害羞什麼,哪個地方沒看過?”

“他……”何娜哽咽道:“……他不是我男朋友。”

餘海愣了:“……他不是你男朋友,那你替他出什麼頭。”

何娜閉眼,沒回答他,隻是哀求道:“求求你,放我們走吧。”

韓鐘傑大喇著嗓子:“你有毛病啊,不是男朋友還上趕著替他還債,要不你乾脆替他賣.身算了。”

後麵的小混混們發出意味不明的笑聲:“我看這女的八成是看上這小子了吧哈哈哈。”

餘海居高臨下地看著何娜。從他的角度可以瞧見她泛著淚光的眼角,莫名,一股諷刺感油然升起。

他扯了扯嘴角,說:“你知道他欠我們多少錢嗎?欠債還錢不是天經地義?彆搞得好像我們欺負他似的,想替人出頭,也要看看自己夠不夠格。”

“……”

“你覺得你是什麼救世主嗎,你連你自己都救不了。”

“……”

“以後看見我們,有多遠滾多遠。”

*

夜風習習,何娜摸著黑上樓。她們住的這棟樓年代久遠,牆壁上烏漆麻黑沾滿了各種汙穢,燈泡壞了好幾個月沒人修,隻能憑借記憶摸回自己家。

一進門,容樂華就衝了過來,她接過何娜手中的塑料袋,一邊拿出裡麵的蔬菜和豬肉,一邊嘴裡止不住嘮叨道:

“怎麼回來的這麼晚,不會是去外邊玩了吧?你馬上要高考了,時間就是金錢,不能再想乾什麼就乾什麼,自己心裡要有點數,你要是考砸了,那媽不如投河自儘算了,我辛苦大半輩子都是為了你啊。誒前幾天還剩兩個土豆,等會再給你炒個土豆絲怎麼樣?何娜?何……”

何娜關上門,世界終於清淨了。

她發了會呆,後背抵上門,順著緩緩滑落。

放完那句狠話後,餘海就帶著他的小弟們離開了。獨留下何娜和陳井凡兩人大眼瞪小眼。

也是這時,何娜才發現陳井凡還有意識,不僅沒暈死過去,還能睜眼瞅她呢。

隻見對方動了動乾澀的嘴唇,發出的聲音也乾澀無比:“……你,能不能幫我給家裡人打個電話,告訴他們地點,然後就不用管我了。”

從始至終,沒有一句感謝的話。

那一刻何娜很迷茫,有點後悔,有點怨恨,又有點悲哀。

悲哀對方根本不在意她,哪怕救他於水火,連一句謝謝都不屑出口,可她卻還是打了那通電話。

一如她悲哀可笑的暗戀。

吃飯時,容樂華在餐桌上興奮地說了一長串話。

“最近廠裡缺人要調班,媽早上的班調到夜裡了,加了六百塊錢呢!”

何娜攪著碗裡的飯,聽到這句話總算有了反應:“什麼意思,那你以後夜裡都不回來了嗎?”

“是啊,以後回來都得早上了,早飯晚飯我都給你提前準備好,你自己熱一下再吃。”

“……”

說著,容樂華又給何娜碗裡添了一勺子肉,“媽辛苦點沒事,主要是你,等你上了大學之後一大堆要用到錢的地方,媽能多掙一點是一點,加上這些年的積蓄,足夠你讀完大學的。”

何娜沉默了一會,才輕聲說道:“媽,你有沒有想過人為什麼要活在世上?”

如果人生下來在這個人世間走一遭,隻是為了吃苦和受苦,那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為什麼有的人一出生就含著金湯勺,而有的人一出生就要下地乾活。為什麼?

“……你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問題?怎麼了,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容樂華放下筷子,皺眉看著何娜。

“……沒有,我就是隨口一問。”

容樂華直視著何娜的眼睛,半晌,歎了口氣:“何娜,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曾經我也有過這種想法,我現在告訴你,人各有命,這就是我們的命。”

人各有命,好一個人各有命。何娜閉上眼睛,掩蓋住其中的洶湧情緒。

對了,這大概就是她們這種底層人的命。

“等你大學畢業工作了,咱們就解放了,現在最主要的就是高考,不要想東想西的,有媽在呢。”

何娜僵立在凳子上良久,突然,她猛地起身抱住了容樂華。

容樂華被她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後回抱住她,一邊歎氣,一邊用手順著她柔軟的發絲。

破舊擁擠的小屋子裡,母女倆擁抱的場景久久不熄。

如同映照著這座破敗城市的千千萬萬個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