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秋天,多雨,陰沉,滿地死掉的花瓣,像在祭奠夏天的離去。
沈思懿的丈夫,對她還不錯。可在她心裡,沒有把他當成真正的愛人,隻是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室友。
羅伯特的父母從小對他缺乏關愛,十來歲就把他送來法國的寄宿學校,這麼多年,他一個人成長。
性格孤僻,偏執,甚至有些神經質,可這樣的人,往往對情緒的覺知勝於常人。
他知道沈思懿並不愛他,他也需要陪伴。長期的孤獨讓他無比渴望熱鬨,那樣他才能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這段婚姻,在開始的時候就注定好結局了。
過了聖誕節,兩人便動身回蘇州。
他像個孩子一樣異常興奮,對於未知的旅途充滿好奇。
臘梅花開的正盛,香氣濃鬱。
每次回蘇州都有不一樣的心情。第一次是忐忑是好奇,再後來是興奮,是歸心似箭。
這一次,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是異常的平靜,平靜底下卻是湧動的暗流。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大門,熟悉的院落。
祖母在門口迎接。
她看看沈思懿,又看看羅伯特。禮貌的微笑。
羅伯特又高又瘦,一頭自然卷的頭發,皮膚是慘白的白,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帶著陰鬱的氣質。
從祖母眼神裡讀出,她並不喜歡羅伯特。但出於她淑女的教養,對他依然熱情。
沈確還在部隊,他的妻子,獨自在家。婚禮後,沈思懿沒再見過她。褪去濃妝的她,穿著淺色羊絨連衣裙,看上去更溫柔一些。
是一個好妻子的模樣,與沈確,是般配的。
沈思懿不知該怎麼稱呼她,隻好談談的說,“你好。”
她熱情的招呼,像極了這個家的女主人。
不過好像,她確實是。
沈確回來的那天早上,下起了雪。
到了下午的時候,地上已經積了厚厚的雪。
四人正在小廚房煮著圍爐,吃著茶。羅伯特坐在沈思懿旁邊,雙手捧著杯子小口小口的咪著。這是祖母教給他的,沒喝過中式茶,他覺得有意思。
這院子裡的一切,他都覺得新奇。
幾日的相處下來,祖母對他,話也多了一些。
幾人聊的正歡。
沈確帶著一身寒氣進來。
他穿著一件黑色羽絨服,脖子裡圍了一條羊絨圍巾,頭發比之前長了一些。鼻子泛紅。拎著行李的雙手,青筋凸起,長時間暴露在室外,通紅。
聽見門外的動靜,沈思懿回頭。
他的視線一眼落到她身上,女孩眼神與他對上。
半年多沒見,像隔了半個世紀那麼久。久到沈思懿看見沈確,竟第一次覺得,他變陌生了。
沈確的視線從女孩身上挪開,看向身邊的羅伯特。
向瑤看見沈確進來,迎上去,“回來了。”
她從沈確手裡接過行李,放在地上。又伸手幫他撣去頭發和衣服上的雪珠。
沈思懿斂起眼中的失落,彆過頭,不看他們。若無其事,用法語與羅伯特介紹,“這就是我的養父。”
“你的養父看起來也太年輕了吧?”他雖然是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國人,但中文實在說的蹩腳。
“祖母…”
“沈確回來啦?”祖母笑嗬嗬的,對沈確招招手。
沈確點點頭,在祖母身邊的位置坐下。
沈思懿身邊的那位,應該就是她的丈夫。
他太瘦了,沒有男人該有的樣子,一定保護不了她。又覺得他太白了,應該生活不規律,身體也不好,一定照顧不了她。整個人看上去死氣沉沉,一定也不能哄她高興。
總之,沈確不喜歡他。
他想不明白,沈思懿為什麼會看上這樣的人。
“小懿,你不介紹一下嗎?”沈確開口。
“我的老公,羅伯特。”鄧思懿的回答很簡單,看向男人的眼神也很平靜。沈確在她的眼裡,甚至讀不到情緒。
她好像變了,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這樣的她,讓沈確覺得有些陌生。
“你好!父親!”羅伯特用蹩腳的中文開口,他起身,伸出右手,想與沈確握手。
“父親”兩個字眼,刺耳的很。
沈確不喜歡。
羅伯特的蹩腳中文,沈確也不喜歡。
他沒有伸出手,隻是用眼尾掃了羅伯特一眼,目不斜視。
“坐吧。”沈確說。
晚飯的時候,原本三個人的圓桌,變成了五個人。有些擁擠。
祖母卻很開心,家裡許久沒有這樣熱鬨了。
向瑤是個體貼的妻子,她將蝦一隻隻剝好,放到沈確的盤子裡。
低眉順眼的樣子,很討人喜歡。祖母對這個孫媳婦,是滿意的。因為她識大體,對沈確也很照顧,無論她是不是真心愛著他。沈家,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媳婦。
在她將剝好的第三隻蝦,放到沈確盤子裡的時候,沈確終於開口x“我自己來吧。”然後他夾了隻蝦,自己開始剝。
沈確不愛吃蝦,可他剝蝦的動作很熟練,因為曾經,他也替沈思懿剝蝦。
他的速度很快,甚至比她吃的速度更快。
她會鼓著腮幫子,對他說,“夠了,夠了,吃不下了。”
沈確將思緒收回,看向沈思懿,她低著頭,盤子裡有沒吃完的食物,羅伯特替她夾了些菜放到麵前的盤子裡。
“夠了,吃不下了。”她說。
是對著羅伯特說。
沈確握著筷子的手,捏的更緊。
手邊的酒盅裡,裝著酒,沈確放下筷子,端起酒杯,一飲而儘。
他早該料到的,自己和沈思懿之間終將走到這一步。
他早該有心裡準備的。不是不喜歡羅伯特,隻是單純的不喜歡每一個靠近她身邊的男人。
生活裡的沈確成熟穩重,感情裡的他,小氣自私。
可又有什麼資格呢?他已經是彆人的丈夫。
沈思懿也遲早會成為彆人的妻子,隻是這一天,比他預想的來的早了一步。
皚皚白雪,掛在枝頭,堆在假山,灑在草地,將整個院子照的明亮。
羅伯特怕冷,先回了房間。
沈思懿裹著一條厚厚的披肩,在湖心亭坐著。
從第一天來到這家,她就喜歡這裡,每次坐在這裡,都能覺得內心很平靜,像是屬於自己秘密基地,可以療愈疲憊的身心。
沈思懿長大了,不再像從前那般沒心沒肺,肆意妄為。
而成長的第一課,就是學會如何隱藏自己情緒。
也許是得益於小時候與母親在一起的經曆,又或許是骨子裡就有這樣的天賦。她學的很快,也學的很好。
喜歡的可以裝作毫不在意。不喜歡的可以表現的滿腹深情。
“不冷嗎?”沈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打斷思緒。
女孩回過頭,看見他站在折橋上,有些距離。
晚飯的時候,他多喝了幾杯,臉頰泛紅,講話的時候,熱氣從口中散開,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隻是,他的身影在夜色中,格外寂寥。
沈思懿搖搖頭,沒有發出聲響。
沉默反而讓沈確有些無措,離開是最好的選擇,可是他沒有這樣做。他選擇繼續留下。
“你看上他什麼?那個假洋鬼子!”沈確還是沒有沉住氣。
他覺得那樣的人是配不上沈思懿的。他從小嗬護在手心裡的女孩子,是不應該與這樣的人糾纏在一起的。
可他的話太直白,攻擊性太強,惹來對麵人的不快。
“沈確,他不是假洋鬼子,你對他客氣些!”沈思懿不喜歡他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講話,羅伯特是她自己的選擇,不管愛不愛他,她都不願意有人否定,因為那等同於在否定她。
“他連中文都說不好!”
“那又怎麼樣?你把我送去國外,我沒找個真洋鬼子就不錯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沈思懿與沈確講話,開始夾槍帶棒。
他越擺出一副為她好的姿態,她越反感。
沈確低著頭,將雙手背到後背,咬著腮,臉上那道肌肉的弧線,又顯現出來。
沈思懿知道,他生氣了。
“沈思懿,你是在賭氣嗎?”
也許吧!就算是又如何,他在乎嗎?就算在乎,又能如何?
沈思懿與沈確之間,就是死局。解不開,也逃不掉。
沈思懿起身,從亭子裡走出來,一步一步,站到他麵前。
這條路,她曾走過無數次,每一次沈確回家,沈思懿都是這樣一步一步,走到他麵前,帶著滿心歡喜,帶著思念,擁抱他。
唯獨這一次,不再是。
“沈確,你是在吃醋嗎?”她仰頭看向他的眼睛。
沈確的眉頭,因為女孩的話,而解開。他眼神裡的慌張,輕易被捕捉到。
許是因為心虛,沈確彆過頭,不敢直視女孩的雙眼,他不再說話。
沈思懿突然覺得好累,這樣的糾纏毫無意義。就像祖母說的,就像沈確的母親說的,愛不愛,有那麼重要嗎?愛能改變什麼呢?
下半輩子陪在沈確身邊的人,不會是自己,為他生兒育女的人,也不會是自己。
是向瑤,是沈確自己選擇的妻子。就算她與沈思懿再像又能怎麼樣呢?她不是沈思懿,沈思懿也替代不了她。
與沈確,隻能是這樣了。
曾經是自己太過天真,以為相愛就能在一起。有些事,終究是抵不過現實的。
從前她不懂,如今懂了。
她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那些霧氣,緩緩上升,直至消失不見。
雙手在披肩下,緊緊的握成拳頭。那是她給自己的最後一絲勇氣。
“沈確,我已經不喜歡你了。所以,那些過去,你也彆再耿耿於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