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問沈思懿,脖子上的紅印是什麼。
不太記得。隻記得昨晚喝醉了,在亭子裡。
最後的記憶停留在飛簷上的風鈴,隨風飄搖,發出動聽的聲音,她當時想的是,這聲音會飄向何處。
早上醒來的時候,就躺在床上,連怎麼回的房間,都沒有印象。
“我也不記得了。也許是昨晚在院子裡被蚊子咬的。”
轉念又覺得不對勁。蚊子包應是癢的。可這紅印,不痛不癢。
沈確在旁邊,垂著眼,喝著茶,沒有說話。
祖母煮了醒酒湯,囑咐沈思懿喝下。說來也神奇,原本頭痛欲裂的腦袋,喝下以後,竟也沒有再那麼難受。
“我下午就回隊裡了!”沈確放下杯子,與女孩對視。眼神裡,看不出什麼異常。
想來,從廣州到北京,再到蘇州。他也休了很長時間的假了。是該回去了。
責備時間過的太快,與沈確在一起的幾天像幾秒那麼短暫。又感慨時間過的太慢,留學的幾年像幾個世紀那麼漫長。
沈思懿想早日完成學業,想著等自己學成歸來,就又可以與沈確在一起了。可以去閻良,這樣能離的他更近一點。她總這樣想著,天真的期盼著。
可沈思懿哪知道,那麼多條路,沈確偏偏選了一條最極端的,最與她背道而馳的路。
一隻南美洲的蝴蝶扇動了翅膀,結果引發了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看似荒唐,卻有跡可循。
兩人的命運,似乎也在每一個看似不經意的決定裡漸行漸遠。
過了清明,祖母給沈思懿打電話,難得的高興,好像從未見過她這樣高興過。
“小懿,下個月要回來哦。”
“祖母是想我了吧?”
“沈確要結婚啦…婚禮在下個月。”
沈思懿剛下課,回住處的路上。路上明明平坦的很,什麼都沒有,她卻重重的摔了一跤。那雙長在身上二十多年的雙腿,竟第一次完全不受控製。
她記不清自己是怎麼從地上爬起來的,也記不清自己是怎麼回的宿舍,更記不清自己是怎麼訂了機票收拾行李的。
甚至忘了打電話給沈確,確認這個消息的真假。
沈思懿隻知道,她要見到他,以最快的速度。
回到老宅的時候,沈確剛送走客人,還在大門口站著,就看見失魂落魄的女孩。
從巴黎到蘇州,十幾個小時的行程,她都沒有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沈思懿想不明白,怎麼突然就要結婚了?明明過年的時候,沈確還給了她壓歲錢,明明他們還和從前一樣,通了電話的。
沈確倒是沒想到沈思懿會在這個時候回來,明顯是震驚的。
女孩快步走到他麵前,顧不上行李已經掉在地上。
“為什麼?”
許久不見,沒有那些客套的噓寒問暖,直奔主題。她迫不及待想要一個答案。
“回來了?先進去吧!”沈確企圖逃避話題。
他伸出手想拉著女孩進屋,被她一把無情打掉。
“為什麼要結婚?”她又重複了一遍問題。
沈確低下頭,臉上的肌肉又繃緊,他每次下決心的時候、都會展露出這副模樣。
“也該到結婚的年紀了。”
“怎麼認識的?”
“組織裡聯誼。”
“認識多久了?”
“一個多月。”
“你很愛她嗎?”
沈確沉默。
很愛她嗎?才認識一個月就決定要結婚!沈思懿還是好奇那個女人是誰?怎麼可以這樣幸運,輕而易舉就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一切。
“沈確……”她沒有哭,此時此刻,依然強忍著眼淚,喊他的名字。
“嗯?”沈確回應,像從前一樣。
她抬起頭,與他對視,緩緩問道,“那你愛我嗎?”
沈確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沈思懿,看著她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他知道不應該再給她任何希望,可他不忍心。
他愛她,一直愛著她。可是從來沒有說出口,也不能說出口,以後,也不會再有機會說出口。
沈確隻是沉默著,牽起她的手,將她的掌心放在靠近自己胸口的位置,讓她感受自己的心跳。
這,就是他的答案。
他那不能說出口的答案。
沈思懿的眼淚再也繃不住了,劃過臉頰,無聲的滴落。
她很少號啕大哭,總是悄悄的流淚,也許是和小時候的經曆有關。
她知道眼淚隻是情緒的出口,流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可她越是這樣,沈確越覺得心裡難受。
沈思懿緊緊抱住沈確,用她常有的姿勢,“沈確,你能不能不要結婚?不要扔下我?”
像是祈求,又像是撒嬌。她覺得婚禮沒有舉行,事情就還有回旋的餘地。
“我沒有扔下你!我一直都在!”沈確沒有回答前半個問題,他覺得,答案太過於殘忍,他不忍心說出口。
“是以養父的身份嗎?你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你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以前我還小,可是我現在已經長大了!為什麼不可以?我們沒有血緣關係的!為什麼不可以是我?”
是啊!為什麼不可以是她?沈確也想不明白,明明沒有血緣關係。
可是在世人的眼裡,他們就是生活在一起的親人,沒人會在乎你們有沒有血緣關係,或者你們到底相差幾歲。
怎麼可以對自己親人產生男女之情呢?
人如果活的自私一點,也許會幸福很多。可沈確不是這樣的人,他不能隻為自己而活,他的肩上,是整個沈家。
他的嘴長了又合,說不出一個字。
“你們在大庭廣眾這樣摟摟抱抱!成何體統!”祖母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打斷了兩人的擁抱。
“小懿,你跟我來廳堂!”
跪在廳堂冰冷的地磚上,祖母坐在太師椅上,沒了往日裡的和藹。沈確站在門外,影子在月光中,投射到廳堂到地磚上,拉得斜長。
“牌匾上的字,你可認識?”祖母問。
女孩抬頭看了一眼牌匾,念出那四個字,“筠節淩霜。”
“這是我們沈家的家訓,是列祖列宗希望沈家的子孫德行高尚,像竹子一樣,正直不阿!你可還記得,你是以什麼身份進的沈家?”
“記得!是養女!”沈思懿答到。
地磚上沈確的影子,恍惚間好像顫抖了一下。
“既然你都知道!怎麼可以對沈確說出那樣的話?你知道這對他,對沈家,意味著什麼嗎?”
沈思懿知道,那意味著沈確會被人非議,沈家會遭受嘲笑。
可年少氣盛的女孩,滿腦子的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她覺得自己和沈確之間,是真心相愛的,比什麼都重要。
“可是祖母,我和沈確,是真心相愛的!”
“沈確說過他愛你嗎?”
祖母的話,如當頭一棒,將她打醒。
腦子裡所有的回憶,快速回閃。沈思懿努力搜尋著關於沈確說愛她的回憶,哪怕就一次。
可是好像,一次都沒有。
是啊,沈確從未說過愛她,縱使他對自己再好,再關心。可“愛”這個字,他好像從未提起過。
“小懿,若是你還認我這個祖母,就乖乖聽話。生活到最後啊,都是柴米油鹽。我當年和沈確的爺爺,結婚前,連麵都沒見過。不也相安無事的走了一輩子?你還年輕,又這麼漂亮機靈,將來也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姻緣的。有些事,若太執著,就成了執念了。何苦呢?”
祖母站起身,走到女孩身邊,將她扶起來。
沈思懿看著她,祖母老了。連講話的中氣都不如從前。
祖母看著女孩依舊倔強的臉,歎了口氣,拍拍了她的手背。
“我不多說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若還是一意孤行,以後,就當沒我這個祖母罷!”
說完,祖母便離開了。
偌大的廳堂,空蕩蕩的,隻剩她一個人,還有地麵上,沈確的影子。
廳堂的門檻很高,沈思懿在地上跪了許久,腿有些發麻,抬腳越過門檻,落腳的時候,腳上沒了力氣,腿一軟,險些跌掉。手扶住門框,才勉強保持住那一份體麵。
外麵下起了雨,沈確手中拿著一把傘,還沒有離開。他應該是刻意在等她。
看見女孩一個踉蹌,急忙上前要去扶。
“我沒事,沈確。”她抬起手臂,掌心朝外,與他保持距離。
沈確頓了頓,停在原地,沒有再往前。
沈思懿不敢靠近他,她明白,那樣隻會讓人更加不想放手。
沉默震耳欲聾,雨聲蕭蕭,讓沉默更沉默。
“真的,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最後向沈確確認,已經哭不出來。
“聘禮都下了,帖子也已經發出去了。”
“你知道我不是指這些。”
是啊,聘禮又如何,請帖又如何。若真想做一件事,全世界都攔不住的。
沈確看著她,盯著她的眼睛,沒有責備女孩的不懂事,也沒有責備女孩的無理取鬨。
他的眼裡全是無奈和心疼。深深的無奈和藏不住的心疼。
沈思懿從來沒有見過沈確這樣無可奈何過,他一向都是自信又篤定的。
這樣的眼神,第一次從他身上見到。他看上去,仿佛更憔悴了。
突然有些心疼。不想再看見他這樣左右為難,也不想再做無謂的糾纏。
又有些自責,因為自己的任性,讓他困擾。
“想想祖母,她向來疼愛你!”這就是沈確的回答。
他說的沒錯,祖母向來寵愛她。
至於沈確,除了感情以外,他已經把能給的一切,都給了她。
可偏偏,人呐,得不到的才是最想要的。
沈思懿時常想,如果自己對他沒有這份心思,沒有愛上他,那是不是,兩個應該會更幸福一些。
她不再說話,邁著步子就要往外走。
沈確將傘罩到女孩身上,隔絕了風雨,猶如他這些年來,給她的庇護。
可這份庇護,如今卻成了他們彼此的枷鎖。
“下雨了,我送你。”沈確說。
“不用了,父親。”沈思懿回答。
“父親”二字,讓沈確留在原地,沒有再跟上。
第一次從她嘴裡喊出,就足夠震撼到他。簡單的兩個字,卻如刀子一樣深深刺進沈確的心裡。
他知道,這是她的妥協,她的讓步。是她決定退回到屬於她的,安份的位置,是她決意,收回自己的感情。
是對的,就應該是這樣的。沈確心裡想。他應該鬆一口氣的。
然而並沒有,那種無力感充斥著內心,仿佛心臟被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揪住,這種感覺,令他窒息,令他絕望。
她的背影消失在雨裡,小小的人影,在雨中顯得單薄。
沈確很想追上去,想為她撐傘,想擁抱她。
想為她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可到頭來,一件都沒做到。
雙腳仿佛在地上紮了根,邁不出步子。
那一抹雨中的身影,也在沈確的心底紮了根。
是以後的許多年,一想起都會覺得揪心的回憶。
(這裡解釋一下,為什麼小懿一直都是喊老夫人祖母,一開始是跟著沈確的喊法,後來沈確成了監護人,但因為她對沈確特殊的感情,所以一直不願意改口。其實正確點來說,應該是喊曾祖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