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十分,夕陽的光懶懶散散地灑在屋簷上,像金色的瀑布傾瀉而下落到青磚上。餘暉穿過花窗投在牆上斑駁,將廳堂的家具都拉出斜長的影子。
“這簡直荒唐!”上了年紀的男聲,帶著歲月賦予的沙啞,如低沉的大提琴發出的渾厚劃破這寂靜的院子。
沈思懿尋著聲音抵達廳堂,她站在高高的門檻之外,沒有跨進去。正對著門的太師椅上坐著一位滿頭白發的男子,穿著一身墨色的中山裝。臉上爬滿了皺紋,可他看上去並不祥和或平易近人,相反帶著威嚴與肅穆,強大的氣場不怒自威。
他的麵前跪著沈確,背對著沈思懿。祖母則坐在另一側的太師椅上焦急的看著自己的孫子。
“祖父,我知道錯了。”沈確低著頭道歉。
“你可知道你這樣自作主張把一個女孩子帶回來,她的家人若是找上門,是可以告你拐賣的!”
“知道,是我考慮不周。”沈確依然低著頭,不敢反駁半句。
“您彆罵他,他是為了幫我。”孩童稚嫩的聲音從門外響起,在替沈確打抱不平。
沈思懿邁開腿跨過那高高的門檻,一步一步走到沈確身邊,視線不曾從沈老爺子臉上移開,小小的臉上那雙貓一樣的眼睛裡沒有半點畏懼。
“我在訓誡自己的孫子,什麼時候輪得到你說話了?真是沒大沒小!”沈老爺子的語速並不快,卻充滿壓迫感。
“小懿,不可以這樣和祖父講話。”沈確拉了拉身邊女孩的手,不再讓她說下去。
可沈思懿卻不理會,她實在是覺得沈確冤枉的可憐,明明做了好事卻還要受責罰,“是我的母親將我一個人丟在三亞,我沒有彆的親人了,他才把我帶回來的。明明是做了好事,您為什麼不分清紅皂就責罵他。”
“小懿,你彆再說了。快跟祖父道歉。”沈確拉著沈思懿,叫她一同跪下。
“好事?你可知道他做的這樣的好事,會給他自己,給沈家帶來多嚴重的後果。”他頓了頓,又看向沈確,“地方上沒有警察嗎?沒有收容機構嗎?我從小教導你做事要三思而後行,不要做出有辱家門的事,你都記得嗎?”
“都記得。是我太衝動了。您彆責怪小懿,她還小不懂事。”沈確不敢反駁自己的祖父,在他心裡,爺爺從小就是他最尊敬的人,雖然對自己嚴厲,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卻都是為他好,為沈家好。
可他同樣也知道,報了警沈思懿就會被送去收容機構,他明白那意味著什麼。不知為何,對這個隻認識沒幾天的女孩有著奇怪的感覺,他不忍心看著她輾轉流離,居無定所。
也許是同情她童年的遭遇,被母親拋棄後,沈確想給她一個可以依靠的家。
“好了好了,你也消消氣吧。這人都帶回來了,再追究那些也沒意義,現在該考慮怎麼解決才是。”許久不說話的祖母終於開口,柔柔的。
聽見她的聲音,沈老爺子臉上的怒氣也消散了幾分。
偌大的廳堂變得異常安靜。
小思懿不禁在感歎,這世間萬物,還真是生生相克,一物降一物。比如祖母,就是專門降那怪老頭的。
“先聯絡上她母親,把小丫頭在沈家事告訴對方,看她什麼意思再作打算。”許久沈老爺子開口,從小看著自己的孫子長大,他的心思想法又怎會不知。
沈確的眼睛亮了亮,他知道自己的祖父這是鬆口了。
“好了好了,先去吃晚飯吧,彆把孩子餓壞了。”祖母又開口打圓場,一雙眼睛看著小懿,溫溫柔柔的,像是能讀懂她的心事。
沈思懿對著祖母偷偷的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優雅的老太太,她真的好喜歡祖母,也好喜歡這座宅子裡的一切。
除了沈老爺子,他看上去有點凶。
晚飯的時候,不大的圓桌上擺滿了盤子,盤子裡盛滿各色各樣的食物,有晶瑩剔透的紅燒肉,鮮甜的手抄蝦仁,淋著番茄醬的鬆鼠桂魚,油潤的響油鱔糊,田螺釀肉,帶著酒香的金花菜,每一道菜,都讓人食欲大開。
桌上的餐具也是精致又考究,從展示盤到骨碟到湯碗到筷架,都是素雅彆致的影青瓷。雖不像餐廳裡那麼齊全,但對尋常家宴來說,已經足夠有排麵。
母親很少在家做飯,連餐廳都很少帶她去。大部分時候,都是在外麵打包了帶回來給她吃,裝在一次性飯盒裡前七八糟的食物並不能讓人食欲大開,她從沒見過如此精美的菜式。
沈老爺子還是板著張臉吃飯,沈思懿坐在祖母和沈確中間,兩個人輪流不停給她碗裡夾著菜。
沈思懿大快朵頤吃著,她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吃相也不怎麼好看。
“女孩子吃飯一點規矩都沒有。”沈老爺子嘀咕道。
祖母就笑著拿紙巾幫沈思懿掖著嘴角說,“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沈思懿嘴裡塞滿了食物含含糊糊說著,“太好吃了。”
那嬌憨的模樣把祖母和沈確都逗笑。
“食不語!”沈老爺子用手指敲著桌麵提醒他們要遵循禮儀規矩。
沈家,沈老爺子的話最管用。當慣了領導的人官腔十足,回了家也依然是一副放不下架子的模樣。
祖母與沈確都不再說話,沈思懿也不說話,默默吃著碗裡的食物,不知不覺肚子吃到圓滾滾的。
沈老爺子吃完後率先離席。
“他好凶!”沈思懿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嘟著小嘴嘀嘀咕咕。
“祖父就是嘴硬心軟,今天這一桌菜,都是他特意讓人為你準備的。”沈確解釋道。
沈思懿看著那一桌吃的差不多的菜,又摸了摸自己鼓起的肚子,突然覺得那個不苟言笑的老頭,倒也挺可愛的。
晚上躺在柔軟的床墊上,真絲質地的床單給炎熱黏膩的雨季帶來絲滑涼爽的觸感,一想到沈確說明天帶她出去逛逛,沈思懿就興奮的滿床打滾,一點睡意也沒有。
窗外叮叮咚咚的雨水聲也像交響曲,在夏季的夜晚奏響。
沈確開始嘗試著給沈思懿的母親打電話。大部分之間都是關機狀態,試著給她留言,終於在一周之後得到回複。
與她一番交涉後,沈確也大致了解她的意思,她的新婚丈夫在短時間內,沒有回國的打算。因此她也不會回來。所以當沈確提出要做沈思懿的監護人時,她幾乎沒有猶豫一口就答應下來。
於是在雨季結束之前,這件事就這樣敲定了下來。
“小懿。你願意以後一直同我們一起生活嗎?”
小思懿趴在窗欞前,看著滿池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回憶著沈確對她說的話。
一直生活在一起?那是不是就代表,自己和沈確可以不用分開,可以一直留在這裡。她將臉埋在膝蓋,沈確的輪廓,五官,臉上皮膚的紋路,細碎的發絲,都在的眼前,揮之不去。聽著滿園雨滴落下的聲音,好不熱鬨。彼時尚且年少,還不懂什麼是愛,思懿隻覺得於她而言,沈確同旁人不一樣,是極為特彆的存在。他在眼前時,她內心欣喜,看不見時,腦子裡便都是他的模樣。
特意去了一趟北方辦理了監護人手續。
沈老爺子的意思是,既然從今往後要生活在沈家,那繼續延用曾經的姓氏也不太合適。沈家有些後台,改個姓自然不是什麼難事。
於是,她的名字也從許思懿改成了沈思懿,當時的她覺得“以吾之姓冠汝之名”是件極浪漫的事,可哪知道啊,這一個姓氏,困住的竟是自己和沈確的一生。
雨季過後,便迎來盛夏。入耳的是清晨時分蟲鳴鳥叫,是午後樹上知了不知停歇,是傍晚魚池裡鯉魚偶爾躍出水麵的撲通聲,是青蛙不厭其煩的呱呱聲,是祖母老式留聲機裡傳出的悠揚女聲,是沈確一聲一聲的“小懿,過來。”
沈思懿不愛穿鞋,經常逛著腳亂跑,青磚的地,在炎炎夏季也是涼爽,誤入鵝卵石的地方,便痛的哇哇大叫。蝸牛慢悠悠的爬著,她便蹲在一邊等著它一起爬。祖母總念叨,不像個女孩子,一點規矩都不懂。雖是責備,卻仍帶著寵溺。她的出現,讓這原本有些死氣沉沉的園子,多了些歡聲笑語。
後院有一口井,再熱的天氣,井水也是冰涼。沈確將西瓜放進水桶裡,吊著一根繩子慢慢搖下去,沈思懿在井口探出半個身子,看著西瓜一點點沒入井中。
“到了傍晚,就能吃上爽口的西瓜了。”沈確看著沈思懿好奇的模樣,與她說。
沈思懿將信將疑,又不是沒有冰箱,何必這樣麻煩。
夕陽西下的時候,她便真的吃到了爽口的西瓜,那滋味與冰箱裡拿出來截然不同。吃完的西瓜皮,也不能浪費。刨去綠色的硬皮,留下白色那部分,用鹽醃漬出水,再曬成半乾,用醬麻油一拌,便是一道極好的下粥小菜。炎炎的夏日,胃口也差一些,就著瓜皮,寡淡的白粥也能多吃上一碗。
轉眼到了9月,沈確就要離開了。他還有兩年才畢業。
沈思懿說想要一部手機,可以方便與他聯絡。沈確二話不說,第二天就為她買了一部最新款的手機。裡麵隻有一個號碼,是他的。沈思懿將他送至大門外,與他揮手道彆。
沈確離開後,沈思懿開學了。學校離家不算近,是沈老爺子安排的。相處了一個夏天,他還是一如既往的不愛笑,可她卻覺得這個怪老頭,比第一次見的時候可愛多了。
開學的第一天,家裡的司機開車送沈思懿去上學。學校的製服是套裝的裙子,很是漂亮。祖母替她準備的學習用品,也十分精致。一雙巧手可以紮出最漂亮的辮子,每天早上她都會幫思懿換著花樣紮頭發。
她被打扮的像個精致的洋娃娃,在學校都能惹來同學們羨慕的目光,像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
這一切都是沈思懿從來沒有經曆過的。
因為遇見了沈確,她的人生在這座古老的姑蘇城被徹底轉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