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書後,文微末馬不停蹄地趕往雀塘坊,還破天荒地花錢雇了個馬車。
車夫快馬揚鞭,速度比牛車快了不止一星半點。
她坐在馬車裡,眸色深邃。
經過一晚上地默想,文微末知曉這一切的源頭是自己荏弱無能。
因為年小無用,她失去了娘親。
因為皮輕骨賤,她拖累了謝枯。
她曾以為平平淡淡,才能安穩度日。
但如今她知道,惟有權力,才能守護自己想要守護的人,才能讓人忌憚,不被踩在腳下。
她以為自己遵循世俗法則,便能苟活於世,但那些手握權勢的人目空一世,將百姓視於草芥,將他們趕儘殺絕。
既然這樣,她便要不顧一切往上爬,親手改變世間法則。
馬車搖晃,惹得文微末頭暈目眩,她拿出帕子,指尖輕輕地撫過上麵兩隻飛燕,眉眼沉沉。
他們所在的晉陽雖是邊陲重地,但還是遠離京儀,城中既不繁華,人口也不稠密,郡守已然是這裡的天。
要想知道謝枯究竟是生是死,便得去問這晉陽的天。
——
雀塘坊雖遠至郊外,但依山傍水,幽靜寧心,的的確確是個好去處。
庭院素淨,既無樓閣,也無廊橋,但勝在敞亮寬闊,院外一清澈小河,隱隱流水潺潺之音,槐樹枝頭綴著白色小花,密密一片,清香宜人。
文微末不敢擅自入院,隻在院子門口靜自等待。
沒過一會,一身著白袍的年輕男子緩步而來,袖口金線繡雲,行走間袍子如流雲飄蕩,如絲如綢。
這男子看著便身份不凡,卻來當這守門童子,讓人更驚屋裡那位夫子的身份。
文微末恭敬行禮,那男子神清骨秀,微微頷首道:“你來此有何事?”
雖語氣平和,但她並沒有錯過這人眼底的矜傲與輕蔑。
“我來獻孤本古籍。”文微末不再卑躬屈膝,神色不卑不亢。
她知道,這種人身居高位,見慣各種低聲下氣之人,如再做這種姿態,反而讓人不喜。
鞠泉稍感意外,麵前的女子麵容姣好,一雙桃花眼生得格外漂亮,如初春穠色,嬌弱堅韌,偏唇線淺淡,眸色偏冷,讓人不覺半分柔弱。
他點點頭,伸出手:“那給我吧。”
文微末不由緊了緊手中的古籍,音如瑽瑢,字字清晰:“我欲親自送予聖賢。”
鞠泉麵色一沉,暗諷這女人圖窮見匕,冷聲道:“夫子豈是你想見就見的,還請把書拿回去吧。”
他語罷,揮袖便欲離開,還沒走幾步,就聽她在後麵嗤笑一聲。
鞠泉皺眉,不由轉身質問:“你笑什麼?”
文微末眉梢微挑,頗為挑釁:“我笑你越俎代庖。”
鞠泉何曾受過這種輕視,他麵色陰沉,欲叫侍衛將這膽大包天的女子拖走。
這時一陣蒼老但有力的聲音傳來。
“鞠泉,因何在門口吵鬨?”
還不待他開口,文微末便先一步上前,語氣謙卑:“聖賢,小女仰望您已久,恰好家中有一本珍貴古籍,自覺在自己手中暴殄天物,聽聞您好此道,小女便鬥膽送來,以期能見聖賢一麵,圓小女願望。”
屋內笑聲爽朗,響徹雲霄。
“哈哈哈哈,竟還有女娃娃知曉老朽,鞠泉,帶她進來罷。”
鞠泉眉頭一皺,看似頗有不滿,但還是冷著臉將人帶了進去。
文微末跟在他身後,悄悄擦了下手心的冷汗。
進了正堂,撲麵而來的便是茶香和墨香,一白發蒼蒼,精神矍鑠的老人在中間席地而坐,連腮帶鬢,皆為雪白,一雙眼眸清澈若稚童。旁邊跪坐著幾名男子,皆在為他侍茶。
那幾名男子皆著素衣,但華貴異常,不是凡品。
迎上那笑意盈盈的眸子,文微末心中一跳,彎腰將古籍捧於額前,恭敬道:“聖賢,請您垂閱。”
丘達笑嗬嗬地摸著胡子,瞧著頗為和善:“丫頭,不僅僅是來獻書的吧。”
文微末不敢抬頭,隻覺眼前老者氣勢如山如嶽,分外迫人。
她直言道:“聖賢料事如神,小女的確不單單隻是獻書。”
丘達饒有興趣地問道:“哦,那你還有何目的?”
文微末直起身,神情冷靜,眼神不閃不避:“小女想拜進聖賢門下。”
此話一出,眾人均是一愣。
鞠泉麵露震驚,連忙對丘達道:“夫子,萬萬不能收這女子為徒,她狡詐奸猾,絕非善類。”
另一個麵容穩重俊逸的男人眉心微皺,同樣出聲阻止:“夫子,我朝並沒有收女子為徒的先例,還請多加考慮。”
文微末聞言,眉眼沉寧,卻字字珠璣,反問道:“聖賢所倡思想哪點不是打破世俗,令人振聾發聵之言,聖賢乃是思想之先鋒,為何要遵循舊製?”
身形纖細的女孩佇立於堂上,雖身著粗布麻衣,脊背卻挺直如鬆,如雪山臘梅,疏香傲霜,灼灼其華。
融子騫睨她一眼,淡聲道:“巧言令色。”
文微末置若罔聞,麵容鎮靜,對丘達恭敬道:“‘君子所貴,世俗所羞;世俗所貴,君子所賤’,聖賢本不為世俗所困,必不會在意有無先例。”
丘達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緩緩道:“如今老朽門生眾多,實在沒有精力再收徒了,還請回吧。”
文微末聞言,愣了片刻,指尖攥緊,又頹然失力。
她將手中的古籍放下,深深俯身,隨即轉身離去。
還怕她過多糾纏的鞠泉淺淺放下心來,拿起她留下的古籍,隨意一瞥,驚訝道:“這竟是酈陰大家的親筆手稿。”
丘達眼睛一亮,連忙道:“快拿給我看看。”
他接過來翻開,越看越欣喜,喃喃道:“早知是這本書,我就應該讓她坐下喝杯茶,這本書蹤跡難尋,如今終是得以一見。”
融子騫替丘達添滿茶水,神色淺淡:“這書在她手中本就毫無用處,給您也是各得其所。”
丘達笑眯了眼,轉身回房埋頭古籍。
——
烈陽炎炎,萬裡無雲,大地被炙烤得如入蒸籠,悶熱得讓人無精打采。
文微末回到院子,四肢如灌水泥,隻覺疲憊不堪。
張橫一早便等在門口,見她回來,焦急地迎上去:“老大,今天你不在時郡守派人來找你,說你雖然還未過門,但也算他們李家的人,要讓你上門侍候公婆,”他氣得滿麵通紅,“你可千萬彆去,誰知道他們打得什麼算盤……”
話還未說完,王婆子就已經帶著李家的護衛闖了進來,氣勢洶洶,架勢極大。
文微末目光冷沉,微微垂首,低聲道:“王婆子不告而來,是否有些不妥?”
王婆子皺著眉,蒼老的眼皮耷拉下來,一雙小眼精光四射,冷聲斥道:“文微末,你彆不知好歹,遲遲不去侍奉公婆,要是惹惱郡守大人,可仔細著你頭上的腦袋。”
說完,她眼珠一轉,看了眼周圍簡陋的院子,語氣又緩和下來:“能進郡守大人的府裡,可是天大的福氣,不僅不愁吃穿,而且什麼綺羅美玉,山珍海味,可是應有儘有,聽我一句勸,快快收拾行禮入府吧。”
文微末不吃她這副軟硬兼施的一套,但她如今還不能翻臉。
迎著王婆子暗含威脅的眼神,文微末掩麵咳嗽兩下,柔聲道:“王婆子,不是小女不願,昨日偶感風寒,恐將病氣帶進府裡,”她語氣向往,“小女也想早早進府,嘗嘗那富貴滋味,還望等待小女幾天。”
王婆子見她身形單薄,麵無血色,一副病怏怏的模樣,實在不好看,恐其進了李府遭人嫌棄反帶連累她,隻能勉強道:“行吧,你先養上幾天,我過幾天再來接你。”
見她帶著人走了,張橫這才急急開口:“老大,你真的要去?”
文微末搖搖頭,眸光幽昧:“那隻是最糟糕的一條路,”她強扯出一抹笑,“不必擔憂,我自有打算。”
鞠泉幾人以為不會在見到這叛經離道的女子,誰料第二天,竟又在門口看見了她。
文微末起了個大早,雇了輛便宜的牛車,天還未亮便趕去。
清晨霧氣未散,消去幾分熱意,絲絲縷縷繞在她身邊,涼氣滲骨。
她這次又拿著一本書,隻是站在門外一聲未發。
鞠泉遠遠看到,冷哼一聲:“連我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跟著夫子學習,區區一平民女子竟還想拜入夫子的門下,真是癡心妄想。”
融子騫喝了口茶,淡淡道:“她願站著便站著,不用理會。”
昨日侍茶的邱忻路過,瞧見文微末站在院外,驚詫道:“她怎麼又來了?”
鞠泉皺著眉:“你說呢?”
邱忻笑眯眯地攬上他的肩,無所謂道:“她能不能成為夫子的弟子,還得他老人家說了算,你們從這瞎著急什麼?”
鞠泉冷著臉打開他的手,扭頭走了。
文微末在門外整整站了一日,期間她滴水未進,竟挺直腰板,硬是撐了下來。
臨近酉時,一長相正氣的中年男子端了杯水出來,遞給她,看著文微末蒼白的臉色,歎道:“姑娘又是何必呢?”
文微末沒喝,聲音嘶啞道:“聖賢可願見我?”
文弘闊搖了搖頭:“聖賢已經歇下,今日不見人了。”
聞言,文微末眼睫一顫,從懷裡掏出一本書,遞給他道:“麻煩交給聖賢。”
語罷,她抬手掩麵,悶聲咳嗽幾下,步履沉重地轉身離去。
文弘闊回屋將書交給了丘達。
丘達眯著眼,看著書上“女戒”二字,眉頭微蹙,翻開來,書中字裡行間儘是密密麻麻得全是標注的疑問,總結起來便隻有一個問題。
為何女子為卑?為何女子之道便是相夫教子?
丘達合上書,長歎一聲道:“俞察,說我該收這丫頭嗎?”
文弘闊恭敬立於一側,聞言答道:“這女子執著,聰慧,堅毅,不遜男子。”
丘達沉默不語,良久道:“你出去罷,我再看會書。”
文弘闊應下,退出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