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掩日,天色昏沉,雨燕低飛,空氣沉悶潮濕,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文微末借著沉沉天光下山,去了城中在永邱巷東邊的牢獄。
她對守在門口的獄卒彎腰笑道:“大哥,敢問謝枯在哪個牢裡,他是小女的朋友,小女想前去看望。”
那獄卒睨了她一眼,不耐煩道:“早死了。”
文微末像是突然失了聲,神色茫然,心跳幾乎停止,張口結舌說不話來,片刻才緩了過來。
她聽不得這種話,眸色逐漸冷然,麵上卻還是笑道:“大哥,彆逗小女了,謝枯昨晚剛進去,怎麼可能如今就死了呢?”
“說是惡疾突發,暴病而亡,”獄卒似乎太無聊,瞅著她長得漂亮,也就跟她多說了幾句話。
“雖然明麵上這麼說,但謝枯可是殺了郡守唯一的寶貝兒子,罪大惡極,郡守將他生生活剮都是輕的。”
文微末眼前陣陣發黑,頭疼欲裂,獄卒嘴裡的話似乎都變成了意義不明的符號。
獄卒以為她不信,補充道:“昨夜郡守可是破天荒得親自來了牢獄,走時滿身血腥氣,今天人就死了,說不是他殺的,誰信啊……”
圓潤的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文微末晃了晃腦袋,強行平穩聲線:“可否讓小女看眼曾關押他的牢獄?”
獄卒奇怪地看她一眼:“這有什麼好看的,快走吧走吧……”
話還沒說完,他手裡便被塞進幾塊碎銀子。
文微末祈求道:“麻煩了。”
將銀子儘數塞進懷裡,獄卒將人帶進了牢裡。
漆黑的牢獄陰暗潮濕,帶著腐朽的血腥氣,充斥鼻尖,引人作嘔。
文微末每走一步心就跟著沉下一寸,跟著獄卒東拐西繞,終於來到關押死刑犯的地方。
獄卒拿著鑰匙打開門,衝她一揚下巴,催促道:“看兩眼就出來。”
一陣濃重的血腥氣味撲麵而來,文微末掩麵低咳兩聲,心下愈發冰涼。
當她抬眼看到地上乾涸的血跡,心臟瞬間攥成一團,疼得呼吸不過來。
她無法想象,謝枯究竟在這裡經曆了什麼樣的虐待。
這一切明明應該是她來承受。
餘光一瞥,文微末注意到旁邊草床上一抹白色。
她愣愣走過去,發現那竟是一方白色帕子,歪歪扭扭的線組成兩隻雨燕,乾淨潔白得與整個牢房格格不入。
眼淚不自覺地落下,她彎腰撿起那帕子,卻陡然失了力氣,一下跌在地上。
她似乎跌進了冰冷的海裡,巨大的壓力從四麵八方擠來,幾近窒息。
肺腔的空氣越來越稀薄,文微末低頭不停咳嗽,喉間漫上陣陣血氣,眼前一陣模糊,娘親冰冷僵硬的麵容似乎又浮現在了眼前,那樣清晰,那樣分明。
從前她拖累娘親,如今又害了謝枯……
獄卒見文微末咳得要死的模樣,連忙將她連拖帶拽地拉出牢房。
出了地牢,刺目的陽光讓文微末清醒了幾分。
她將帕子牢牢攥在手裡,深深吸了口氣,強壓滅頂般的窒息感,聲音抖得厲害。
“請問他的屍首在何處?”
“這我就不知道了,”獄卒雖見慣了她這般的人,但看在剛剛的銀子上,還是想了想,遲疑出聲道,“有可能被扔去亂葬崗了?”
文微末聞言,轉頭便走。
街上人群喧鬨,小販的叫賣聲,牛車的吱呀聲,影影綽綽地傳進文微末的耳邊,似是隔著一層厚厚的壁障,遙遠又渺茫。
張橫在路上正急切地找人,遠遠看見她單薄的身影,連忙跑過來,拽住她的衣袖,氣喘籲籲道:“老大,終於找到你了,你到底去哪裡了?”
文微末慢半拍地抬頭,驀然出聲。
“幫我個忙,行嗎?”
張橫一愣,隨即沒猶豫地點頭。
——
一輛搖搖晃晃的牛車駛出城池,張橫坐在前麵,拿著鞭子控製著方向,楊崇飛身上纏著白布,身上的傷被包紮細致,他抱著腿坐在角落,一臉擔憂地看著文微末。
土路坎坷,牛車顛簸得厲害,文微末安靜地坐在角落,唇色蒼白,眼神空洞。
亂葬崗在城外的不遠處,沒錢下葬的百姓往往在這草草一埋,敷衍了事,也有不知多少死不暝目的屍首腐爛成枯骨。
到了地方,張橫跳下車,拿著鐵鍬,對楊崇飛沉聲說:“你去東邊,我去西邊。”
楊崇飛悄悄看了眼文微末,便沉默著接過鐵鍬,悶頭去找。
文微末邁動步子,拿了一把鐵鍬,仔細觀察著腳下每一寸土地,看著哪片土層更加濕潤,再開始動手挖土。
她神情認真嚴肅,動作迅速,仿佛在做一件無比虔誠的事情。
沙土飛揚,吹過的風帶著燥熱的溫度,不知不覺,日落西頭。
東邊的地方被張橫已經翻個遍,他將不小心挖出來的骨頭小心翼翼地埋好,滿頭大汗地直起身,呲牙咧嘴地呸了幾下,嘴裡沙土的腥氣直衝天靈蓋。
楊崇飛已然累得不行,灰頭土臉地挑了個地方,一屁股坐下,對張橫搖搖頭,表示自己沒有找到。
張橫皺了皺眉,看向了遠處的文微末。
她蠟染的麻衫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額間的汗將發絲打濕,貼在臉頰上,臉頰微紅,終於有了些許人氣。
二人看著文微末的背影,誰都沒有出聲。
驀然,她忽然直起身,扭過頭看著他們,眼睛亮得驚人:“他沒死。”
張橫聞言一愣,猶豫道:“可是……”
“他們判謝枯犯了殺人罪,按法應處以斬首之刑,但是照那獄卒的說法,是郡守親自進入牢獄,殺了謝枯,可他為何要多此一舉,這對他的聲名百害而無一利。”
“而且,謝枯給我留信,道我們不久便會相遇,”文微末條理清晰,言之鑿鑿道:“所以,謝枯根本沒有死,雖然我現在還不知道是何原因。”
楊崇飛思路完全跟著文微末走,越聽越高興,最後竟跳了起來,歡天喜地道:“那謝枯哥哥真的沒死,真是太好了。”
文微末眼眉彎彎,西沉的餘暉打在她身上,落在她點漆的眸中,卻似被淹沒在一片無垠深淵。
似是忽然想到了什麼,楊崇飛歪歪腦袋,疑惑道:“那他去哪裡了,為何不回家?”
文微末怔住,眸子虛虛看向遠方,輕聲道:“我也不知道……”
她眸色晦暗,涼薄如霧,聲音沉沉:“這個,就要去問問郡守大人了。”
張橫張了張嘴,最終沒有說什麼,隻是道:“天色馬上就要黑了,我們還是儘快回去吧。”
文微末點點頭,拿起手邊的鐵鍬,剛走一步,竟腿一軟,趔趄著單膝跪在了地上。
膝上淺淺結痂的傷口破皮,疼得她呼吸微滯。
張橫一驚,連忙往前走了幾步,想要將她扶起來,卻見她擺了擺手,隻得停下來。
文微末低垂著頭,長長的發絲掩住她的臉,肩脊顫動,眼淚終是跌落眼眶,砸在土地上,滲進裡層。
不知過了多久,她起身,除卻微紅的眼眶,神色如常地跳上牛車,對張橫道:“走吧。”
張橫眼圈發紅,依言甩起鞭子,牛車緩緩前行。
回到院裡,天色已然擦黑,文微末一頭鑽進了謝枯的房間,沒再出來。
次日一早,張橫端著早飯,剛想敲門,文微末就從裡麵將門拉開。
她瞥了眼他手裡的飯,淡淡出聲:“我出去一趟,不用管我。”
張橫急忙張嘴:“你……”
還沒待他說完,文微末便出聲打斷:“放心,我不會做傻事的。”
語罷便出了門。
張橫看著她的背影,總覺得她變得更冷漠了。
他們幾人雖從小長大,但也是花了很久的時間才變成她的朋友。
小的時候文微末便總是冷冰冰的,隻有對著謝枯才會露出好臉色。
如今謝枯一死,她便又如此拒人之外。
——
又是陰雲蔽日,潮氣似是將周遭一切都染上水淋淋一層。
文微末提著幾條鰟魚,來到一老農夫的家中。
那農夫名蘇子,曾為梁國一小吏,後因同僚排擠,辭官回鄉,成務農耕地的農人,不問世事,單孑獨立。
文微末兒時在山林覓食,曾遇上過蘇子,看她年幼,便便屢屢相助。長大後,她也經常來看望,一來二去便相熟起來。
蘇子性子懦弱善良,為官時不貪一毫一厘,日子清貧,卻極好看書,平日積攢下來的錢都去搜集書籍,小小的房間裡塞得全是竹簡。
從遠處望去,一枚竹屋立在江邊,背靠遠山,天光青淡,榆柳蔭簷,前院雞鴨三兩,頗有意趣。
文微末踏進小院,蘇子正在屋中讀書,見她手中提著鰟魚,眉心一皺,苦哈哈道:“微末,你又想從我這拿什麼書啊?”
往日謝枯看書,文微末總會上他這來討上一本,再給些吃的用的,也算單方麵相抵了。
思及此處,她的眸色黯了黯,喉間梗塞:“我確是來求幾本書……”
蘇子察覺到她的情緒不高,關切道:“怎得不高興?”
搖搖頭,文微末將手中的魚放在一旁,認真懇求道:“阿公,我就要三本書,拜托你了。”
蘇子瞧了她半晌,良久,長長一歎,點點頭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