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火辣辣的烈,蒸得人渾身冒汗,就連地上都炙燙不已,腳下止不住地跳。
文微末跪在地上,俯身賠禮道:“李公子,這二位都是小女的弟弟,年紀尚小,若有衝撞,還請您大人有大量,放過他們一把。”
李勝一臉不耐問:“你又是從哪蹦出來……”
還沒待他說完,便見文微末抬頭,一位標誌的美人俏生生出現在他眼前。
李勝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連忙止住話頭,色迷迷地笑道:“你是哪來的小美人啊?”
文微末忽視他肆意打量的眼神,懇求道:“還請公子不與他們計較,小女定會上門賠罪。”
李勝一聽這話,慢條斯理地撣撣身上的灰,笑道:“你弟弟莫名其妙打了我一頓,若不追究,我李家還怎麼在此立足?”
被鉗著的黃肅聽了,當即掙紮起來,發出嗚嗚的聲音,旁邊的士兵立刻一拳砸在他的臉上。
看到這一幕,文微末眸色稍暗,垂首恭敬道:“公子寬宏大量,且美名如芳,巧兒與我弟弟黃肅已定終身,這是鄰裡街坊都知曉的事情,如今李公子強取豪奪,叫巧兒丟了性命,黃肅悲憤至極才出手傷人。”
她聲音小,隻有麵前兩步之遙地李勝才看看能聽見。
“雖是我這不成器弟弟的錯,但這對公子的威望多多少少有些汙損,李公子所為難不落人口舌,流言成虎,令尊坐上郡守之位還不久,可彆出了差錯。”
李勝臉色越來越難看:“你這是威脅我?”
文微末連忙低頭道:“小女萬萬不敢,隻是為公子著想,若是您肯放過我們,鄰裡街坊必定會道您氣度如山。”
李勝冷笑一聲:“你覺得我會在意?”
他視線陰冷,如毒蛇攀上伏在地上的人,良久,竟甩袖而去。
壓製住黃肅兵這才放手,跟著李勝撤走。
周圍的百姓知道沒熱鬨看了,便紛紛散去。
黃肅被扔在地上,渾身是傷,楊崇飛連忙跑過去,把他扶起來。
看李勝的身影消失在街頭,文微末才鬆了一口氣。
她看了眼艱難站起來的黃肅,冷著臉,轉身便走。
黃肅神情不甘,但還是在楊崇飛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跟上文微末。
像是想起什麼,文微末停住步子,扭頭對楊崇飛道:“把他扶去醫館。”
楊崇飛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好,好,這就去。”
他連忙帶著黃肅去了鄰近的醫館。
自從被文微末拉起來,謝枯就安靜地跟著她,一語不發。
見文微末看著黃肅的背影歎氣,他上前不動聲色地擋住她的視線,溫聲解釋道:“黃肅隻是皮外傷,養幾日便好了。”
文微末點點頭,看著他衣服下擺蹭上的灰,臉色不好:“李勝怎麼為難你了?”
他抿抿唇,搖頭道:“沒有。”
文微末反問:“那你為何跪著?”
謝枯沒說話。
文微末又歎了口氣:“我猜是李勝被打怒極,欲將黃肅抓到牢獄,你阻攔拖延時間等我來,是與不是?”
謝枯眼睫輕眨,泛出幾分溫柔笑意:“什麼也瞞不住你。”
文微末搖搖頭,憂心忡忡道:“黃肅性子衝動,巧兒自儘對他打擊一定很大,就怕他做出什麼傻事來。”
“不用擔心,”謝枯安撫道,“我們多照看他便好。”
文微末點點頭,回到木屋後就拿出這幾年攢下的多半積蓄,到聚寶閣買了一顆成色上好的珍珠,派人送去郡守府。
沒過多久,楊崇飛就扶著黃肅從醫館裡回來。
文微末在院子裡捉了隻雞,去看望黃肅。
剛踏進門口,就聽見他撕心裂肺的哭嚎。
楊崇飛在旁邊手足無措,最後也跟著哭起來。
巧兒出身農戶,在家中排行第一,肩上的擔子自然也重,整日縮衣節食,隻為弟弟妹妹能吃飽穿暖,父母雖不疼愛,但依舊樂觀善良。
她與黃肅早已私定終身,卻沒想出了這等事。
文微末心下難過,看著黃肅痛不欲生的模樣,竟也不知道該作何安慰。
似是累了,黃肅漸漸平靜下來。
他眼神淒涼,喃喃道:“我早該娶她的……”
文微末將雞放在一旁,上前兩步,認真道:“黃肅,這不是你的錯。”
黃肅不理,仍是一遍遍重複口中的話。
“黃肅!”文微末驟然抬高聲音,驚得楊崇飛一哆嗦。
黃肅終於停下,眼神虛虛定在文微末身上。
“這不是你的錯,你給我起來好好吃藥,養病,”文微末麵上含怒,“巧兒也不想看到你如今這副失心魂的樣子。”
“不是我的錯……”黃肅突然出聲,“那是誰的錯?”
文微末聞言一愣,還不待她說什麼,黃肅已然在床鋪上坐起來,掙紮著要下床。
“是李勝那個畜牲,是他的錯,我要去殺了他……”
啪的一聲脆響,文微末一巴掌扇在黃肅的臉上,聲音戛然而止。
文微末冷聲道:“你可知李勝是誰的兒子,你告訴我,你怎麼在重兵把守的郡守府取李勝的性命,就算你真的做到了,你又將我們置於何地?”
黃肅不出聲,默默流淚。
文微末看向楊崇飛,囑咐道:“你和張橫好好照顧他,把那隻雞燉了。”
楊崇飛點頭如搗蒜。
文微末轉身欲走,腳步微滯,回頭看著失魂落魄的黃肅,歎道:“黃肅,我不想看到李勝那種東西將你的人生毀掉。”
言罷便出了院子。
月上梢頭,月色輕薄,盈盈鋪於林上,如紗似幻。
文微末盤腿坐在湖邊,怔愣看著湖麵閃耀的銀波。
謝枯在後麵走過來,坐在她的旁邊,聲音低沉柔合:“想什麼呢?”
“想巧兒,”文微末手中撥弄著草地上的野花,眉頭緊鎖,歎道,“我雖與她僅有幾麵之緣,但也知曉她是個好姑娘,卻遭此橫禍,李勝著實是個牲畜……”
謝枯將草中搖曳的花朵摘下來,修長的手指靈巧地翻飛,安靜地聽著她絮絮叨叨的話,不一會兒就編成了花冠,素雅又精巧。
他示意文微末偏偏頭,輕輕將花冠戴在發上。
少女眸色茫然,清透眼眸映著點點月色,晚風撩起發絲,襯得膚色愈發細潤如脂,宛若月下仙子。
她抬眸,怔然撞進謝枯的眸子,他上翹的眼尾睫翼輕顫,眼中含著溫柔安撫的情緒。
不知哪根弦被輕輕觸動,漾開層層漣漪,文微末心中的沉鬱被緩緩拂去。
她眉眼彎彎,笑道:“謝謝你。”
——
接下來的日子,黃肅一直高燒不退,張橫和楊崇飛悉心照料,過了好些日子才稍見好轉。
這天他主動找到文微末。
日上三竿,熏風熔熔,炙得人心煩意燥。
文微末在樹下遮蔭,墨發老老實實地盤在腦後,看著清爽利落。
她笑著問:“身體都恢複好了吧?”
黃肅一反常態地安靜,點點頭答道:“張橫和楊崇飛照顧得我很好,我的傷早就好了。”
似是意識到什麼,文微末眼中漸漸沒了笑意:“找我作何?”
黃肅垂著頭:“老大,我是來向你辭行的。”
“辭行?”文微末眉心緊鎖,“你去哪?”
“參軍。”黃肅言簡意賅。
這兩個字就像一道驚雷炸在耳邊,文微末立刻站了起來,厲聲道:“不許去!”
黃肅反問:“為什麼?”
“還問我為什麼?”文微末氣得幾乎是扯著嗓子喊出來,“戰場上刀劍無眼,不知道哪一秒你就沒命了!”
“那我也不要再這麼活下去。”黃肅直直看著她,少年麵容青澀,但眼神卻堅定不移。
“我們命賤,在那些王公貴族眼裡就是個物件,”黃肅眼含淚光,“他們的一句話就能決定我們的生死,以前是巧兒,明天就是我。”
“張橫不僅廚藝好,以後肯定是三味軒的掌廚,楊崇飛年紀還小,但算數靈活,以後可以當個賬房……”
“他們有自己的出路,而我也想謀自己的出路,”黃肅聲音發顫,“我笨,也不討人喜歡,但我不想當李勝那種人腳下的螞蟻。”
他看著文微末,一字一頓道:“我想掌握自己的命運。”
文微末心裡一震,愣愣地看著黃肅,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黃肅垂頭:“老大,我不甘心殺死巧兒的凶手逍遙在外,但是你說得對,我現在去報仇就是白白送死,更不能將你們拖下水,所以我要去闖一闖,自己給巧兒報仇。”
院裡一片寂靜,樹葉簌簌,掉落幾片綠葉,順著風在空中旋轉,不知飄向哪裡。
文微末閉了閉眼,過了好久,才沙啞出聲:“你去吧。”
黃肅身軀一顫,隨即砰得跪在地上,深深衝文微末磕了三個響頭。
“老大,要不是你,我們三個可能早餓死了,您的恩情黃肅沒齒難忘,待我功成名就,必定回來報答。”
黃肅從地上站起來,咬咬牙頭也不會地跑出了院子。
——
張橫從三味軒回來,遠遠看到文微末在院子裡坐著,歎了口氣,他拿著從酒樓帶回來的菜,勸道:“先吃點飯吧。”
文微末突然出聲:“他告訴你們了是嗎?”
知道她在說黃肅,張橫無奈點頭。
文微末喃喃開口:“我見過太多戰場上堆積成山的屍體,你說黃肅能撐過來嗎?”
“老大,黃肅已經長大了,”張橫認真道,“他明白自己在乾什麼。”
他看著文微末臉上抑製不住的擔憂,在心底歎息,明明她和自己年紀相仿,卻總想把一切都攬在自己身上。
文微末沒說話,半響,才衝他們揮揮手道:“你走吧,我想自己待會兒。”
張橫聽了,深知她說一不二的性格,也沒再勸,把飯菜放下,便回去了。
仲夏夜空格外明亮,月亮似圓盤掛在空中,院中月光如積水般空明。
謝枯攜著傍晚涼風,匆匆歸來。
他踱步到文微末身前,月光灑在他素白袍子上,映亮他眼底的關切笑意。
“不開心嗎?”
文微末撐著下巴,懶懶點頭。
她在謝枯麵前向來不會遮掩。
謝枯彎彎眉眼,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串糖葫蘆。
“吃點甜的,心情便會好些。”
文微末愣了愣,唇角不自主地上揚,將糖葫蘆接過來,張嘴咬下一顆。
香甜的麥芽糖香氣混著山楂的酸,令人唇齒生津。
“你說,我該讓黃肅去嗎?”文微末咬碎口中的糖,問出了她一直糾結的問題。
“為什麼不讓他去?”謝枯殘忍指出,“你護不了他一輩子。”
“你覺得李勝那樣睚眥必報的人會放過黃肅嗎,即使一時忘了他,但隻要遇見,便不會讓黃肅好過。”
文微末怔住,良久才艱難出聲:“要是黃肅會死在戰場上怎麼辦……”
謝枯見她難過,俯身用指尖輕輕蹭了蹭她泛紅的眼角,安慰道:“沒事的,他腦子很靈活,肯定能活下來。”
文微末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後仰避開他的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招呼道:“走吧,我們去吃飯。”
謝枯站在原地,看著她纖秀的背影,半晌,低頭摩挲一瞬指腹,溫熱的觸感似乎還有殘存,眼眸幽深,沉沉透不進一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