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過去,文微末運氣不錯,在林裡獵了隻鹿,她小心的將箭在鹿身上拔了下來,收好,將鹿角砍下來,與謝枯一起去市集賣了鹿皮和鹿肉。
文微末用掙來的錢在集市上給謝枯買了身新衣裳和新鞋,謝枯問她:“你為何不買?”
文微末搖頭:“你的太破了,我有穿的。”
謝枯聞言,麵色和煦,點點頭道:“下次不要給我買了。”
兩個半大的小孩,一高一矮,穿梭在嘈雜喧鬨的集市上。
驀然,文微末看到了張橫三人。
他們縮在牆角,身上衣著襤褸,瘦骨嶙峋。
文微末想了想,邁步上前,在他們麵前乞討的碗裡放了幾個銅板。
銅板磕在瓷碗上發出脆響,張橫一邊道謝一邊抬眸,睜大了眼,顯然是認出了文微末。
他微微張嘴,一時間說不出話。
文微末沒再管他,轉身欲走,張橫反應過來,連忙攔住她,乞求道:“求你,幫幫我們。”
張橫指著那個靠在牆角的小孩,聲音發顫:“阿飛高燒不醒,我們沒錢治病,能不能幫幫他……”
牆角的小孩麵色通紅,唇色蒼白,氣若遊絲,旁邊的黃肅支撐著他不倒下。
文微末麵無表情地問:“我為何要幫他?”
張橫僵硬一瞬,艱難道:“隻要你能救他,你讓我們乾什麼都可以。”
文微末冷笑一聲:“你們有什麼用,你們連自己都救不了。”
張橫麵如死灰,喃喃道:“是啊,我連阿飛都救不了……”
他挪回楊崇飛旁邊,將他緊緊摟在懷裡。
文微末冷著臉大步離開,半晌,她悶聲問旁邊的謝枯:“你會不會覺得我太冷酷?”
謝枯搖搖頭,因為他知道,文微末一定會幫他們。
果不其然,沒走幾步遠,文微末咬咬牙,轉身跑了回去。
她氣喘籲籲地站到張橫麵前,指著楊崇飛道:“你們快把他送到醫館裡。”
張橫眼睛一亮,連忙把楊崇飛抱起來,黃肅在旁邊扶著,飛快往醫館跑去。
文微末瞥了眼在旁邊噙著笑的謝枯,不自然的紅了耳尖,解釋道:“在破廟的時候,他看到我把布袋裡的錢拿回來,沒揭穿,我不想欠人情。”
謝枯沒有點破她的嘴硬心軟,隻是眸間的笑意卻灼得她麵紅耳赤。
文微末到醫館後,聽大夫說隻是寒氣入體,得了傷寒,便給楊崇飛付了錢抓了藥。
張橫感激得說不出來話,眼裡的淚水不停打轉。
文微末應付不來這種場麵,轉身就想走,結果卻又被拉住了衣擺。
隻見張橫一臉懇求:“我們被趕出破廟,能不能收留阿飛幾晚,他身子弱,受不得風。”
文微末咬牙切齒,拒絕道:“不行!”
結果,她還是帶著幾人上了山。
看著躺在床上的楊崇飛,文微末黑著臉道:“隻許待至他病好。”
黃肅欣喜地點點頭,嘴裡止不住地道謝。
張橫遲疑片刻,還是問道:“能告訴我們,你是怎麼乞討來的錢?”
文微末為自己一再退讓而心情糟糕,聞言冷笑一聲:“你覺得我和你們一樣嗎?”她眼睛掃過他們瘦得和竹杆一樣的身軀,語氣嘲弄,“能活下去的辦法很多,去乞討靠著彆人活,才是最沒出路的。”
張橫沒出聲,反倒是旁邊的黃肅用袖子用力擦了一把眼,嘶啞道:“不乞討我們能乾什麼?到處都是戰爭,流民數都數不儘,那些貨行根本不用我們這些餓得皮包骨的小孩,酒樓嫌棄我們身上有病,不肯要我們。我們爹娘從小就死在戰爭中,我們不識字,更沒有手藝。”他一字一句,淚水順著沾著灰的臉頰淌下,“我們也想靠自己活啊……”
張橫靜默無聲,心底的絕望被道出,不禁紅了眼眶。
文微末怔仲一瞬。
戰爭像是憑空而來的一把巨大的斧子,將他們的生活劈了個粉碎,他們躲避不能,隻能被迫接受自己的命運。
她內心忽然湧起一陣恨意,恨那些高坐王位的君王,輕描淡寫地揮了揮手,就把無數人的命扔進煎鍋,無時無刻受著折磨。
垂下的手握成拳,文微末將自己內心灼燒的情緒壓下,看著他們道:“你們可以在山林間撿些乾柴,在河裡捕幾條魚,在集市上賣得幾分錢。再不濟也可以去摘些能吃的漿果充饑飽腹。”
年紀看著比他們還小的女孩,臉上雖然臟臟的,一雙眸子卻大而亮,聲音清脆,條理清晰,讓人忍不住沉下心,去聽清她說的每一句話。
“如今戰亂頻繁,商販農戶的稅賦也一並加重,人人自顧不暇,又怎會有人給你們施舍?如果你們還打算維持現狀,早晚都是死路一條。”
文微末看著他們邋遢臟亂的外表,麵無表情地道:“你們去酒樓找跑腿工,又或者去找些彆的活計時,起碼把你們的外表收拾乾淨,沒有哪家老板會收一個小乞丐來做活。”
兩人聽得一愣一愣的,臉上羞憤交加。
幾個抱團取暖的男孩生於亂世,艱難求生,被辱罵毆打從來都是家常便飯,有的時候餓極了,搶上個包子饅頭,一邊拚命跑一邊使勁往嘴裡塞,雖然最後總會被抓住,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頓毒打,但好歹肚子總算有了點東西。
在這種環境下,他們的命不值錢。
但他們想活下去,即使被打斷了脊梁骨,踩碎了膝蓋,卑微地活。
張橫和黃肅,頭抵著頭,哭作一團
文微末聽著他們的哭聲,莫名心虛,總覺自己欺負了人,她看著兩人滿臉淚水地道了謝,然後磕磕絆絆地想下山。
她猶豫片刻,還是將他們叫住,見二人一臉茫然地回過頭,她扭過頭,彆扭道:“你們走了,難道讓我們照顧他?”
張橫怔愣片刻,隨即拽上黃肅,深深鞠躬。
接下來的日子,張橫兩人將楊崇飛照顧得無微不至,夜裡便在地上睡。
文微末與謝枯睡在外麵的地上。
楊崇飛好了後,幾人便離開了,沒成想,過了一段時日,他們又回來了。
幾人吭哧吭哧在湖的對麵建起了木屋,成了文微末的鄰居,三天兩頭送來些酒樓裡的菜肴。
文微末才知道,張橫得了個酒樓幫忙的活計。
他將自己拾掇乾淨,整個人終於有了幾分精神氣,笑著對文微末道:“雖然錢少,但也知足,起碼有了希望。”
說著,張橫一臉感激:“謝謝你,以後我們就認你為老大了,聽憑差遣!”
文微末嘴角抽了抽,轉身就走。
——
三味軒是城中最大的酒樓,張橫人老實勤快,入了酒樓裡掌廚的眼,成了他的學徒,廚藝愈發的好,常常帶回來一桌子菜肴,美名其曰是酒樓的招牌好菜,可誰都知這些不過是他研製菜方的失敗品,時而美味,時而古怪。
謝枯讀過書,更是寫得一手好字。
張橫他們好奇謝枯曾經的家世,但瞧著他的臉色也沒人敢問。
他有時會為人寫幾幅對聯,記禮金,或者當上幾天的夫子,也能掙些錢。
他和文微末在木屋外圍了個小院,種些蔬菜,養幾隻雞鴨。
不知不覺,流光一瞬,已是六載春秋。
酷暑已至,綠槐高柳已是蒼翠欲滴,熏風推走飄雲,熱得人心煩意亂。
一少女正躲在樹下蔭涼,一頭墨發被一根粗糙的木簪子鬆鬆束起,袖口挽起,露出一截脆生生如白藕的胳膊。
她許是嫌熱,一直用手扇著涼,如柳葉般秀美的眉微微簇起,長睫濃密,薄唇淺淡,生得一副不近人情的冷淡模樣,可偏偏那一雙眸子圓潤如桃花,不笑時都透著三分溫柔天真。
文微末疲憊地揉了揉眼睛,昨天她點著蠟燭熬夜編竹簍,如今眼睛酸痛不已,實在難受。
“老大,老大!”
須臾,楊崇飛像風一樣跑進院子裡,他身上沾著枯葉,形容狼狽,磕巴道:“老大……謝、謝枯和黃肅,他們……”
文微末一陣不好的預感,她騰地站起來,冷聲道:“他們怎麼了?”
楊崇飛臉上全是淚水,沾著摔倒蹭的灰,看著狼狽又可憐:“他們被官兵圍起來了……”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和黃肅相好的女孩,被李勝強取了,想不開自儘了,黃肅氣極打了他一頓,就被官兵抓住,謝枯也被牽連進去了。”
文微末心中一涼,連忙道起身匆匆朝集市趕去。
好事的百姓在前麵圍堵得水泄不通,竊竊私語道:“這人可真大膽,竟然當街打郡守的寶貝兒子,不要命了……”
“就是就是……”
李勝是當今郡守的獨苗,被郡守寵得無法無天,極其溺愛,欺男霸女,橫行於市。
文微末撥開人群,隻見體態肥碩的李勝正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喚,臉上明顯青紫了一塊。
黃肅被兩個穿甲戴盔的士兵鉗製在地上,嘴裡被塞了一塊布,臉色漲的通紅。
而謝枯正身形筆直地跪在地上。
文微末心中一顫,多年相處下來,她自是知道謝枯是有多討厭下跪。
來不及多想,文微末上前將謝枯一把拉起來,用手將他往後撥,示意他快退下去。
謝枯往後退了幾步,便不再動。
他長身玉立,順從地站在文微末身後,像一尊沉默的玉像,莫名生出幾分威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