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微末從前有娘親,娘親對她很好,讓文微末覺得顛沛流離的生活並沒有多苦。
那天她像往常一樣摘野菜,撿柴火,乖乖等著娘親,等到太陽升起又落下,卻沒有等到她回來。
文微末惶然去尋,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草鞋爛了底子,腳底板疼得沒有了知覺,終於在一條巷子深處找到了她娘親。
娘親身體冷硬,麵色青白,身上到處是被打的淤痕,脖頸處還有一圈發黑的青紫,胸膛早已沒了起伏。
文微末愣愣站著,一直懸著的心猛地落進了一條冰河,鋪天蓋地的冰水嗆進她的喉管,擠壓肺裡的空氣,讓她忍不住彎腰,咳得撕心裂肺。
她張開嘴,卻呼吸不到一點空氣,腳下蹣跚地在娘親身邊躺下,將她的雙臂拉過來,虛虛環住自己,良久,她的呼吸才漸漸平穩。
娘親的身體冰冷得像一塊石頭,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樣衝她溫柔的笑,更不能將她環在暖洋洋的懷裡,抵禦肆虐的冷風。
大滴大滴的眼淚從眼眶裡爭先恐後地湧出來,文微末緊緊捂著嘴,將嗚咽聲吞到肚子裡。
如果她再有用一些,娘親是不是不會受這樣的苦,如果沒有自己拖累娘親,她是不是就能活下來……
文微末想了一遍又一遍,大大的眼睛在黑暗裡睜著,一夜未閉。
不知過去多久,天光微亮,映著巷子鬼鬼祟祟進來幾個人影,為首的張大海滿臉不在意,舌頭舔著黑黃的牙根,嘿嘿一笑,對著旁邊的人說:“昨天那個小娘們真帶勁。”
後麵的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笑得猥瑣又惡心,他旁邊的那個人推了推他,催促道:“趕緊的,要是被人發現報了官,那可就麻煩了。”
幾個人這才正色起來,將屍體扔進麻袋裡,假裝貨物背了出去。
文微末縮在巷口的一家店鋪旁,黑得看不到一絲光亮的眸子將他們一一掃過,牢牢刻在心底。
她遠遠地跟著那些男人後麵,看著他們將自己的娘親扔到了荒郊野嶺,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文微末從角落裡走出來,跪在娘親身邊,坐了片刻,接著用手一捧一捧挖著堅硬的土,很快十個指尖磨得皮開肉綻,疼得她伸不直。
文微末沒放棄,她不想讓自己的娘親暴露在荒野,那樣太冷。
她找到一塊邊緣鋒利的石頭,抖著手一下下挖著,從白天到黑夜,終於挖出個勉強容得下娘親的土坑。
文微末用小手摸摸娘親的臉,擦去她臉上的泥土,細細地看著她,一道道淚痕劃過下巴,被風吹得冰涼。
她埋葬了自己最後的歸處,將娘親小心翼翼地放在心裡,與哥哥,爹爹團聚。
自從娘親死在了這座城,文微末便留了下來。
她以那條巷子為中心,一點一點尋找著她的仇人。
文微末找到的第一個人愛好酗酒,家中就他一個,整日喝得醉醺醺。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文微末悄無聲息地將他推下了河。
她看著那人在河中哀嚎撲騰,最終沉寂下去沒了聲息。
文微末坐在河邊一夜,手抖個不停,恐懼和暢快交織,在她心中燃起灼灼火焰。
然後是第二個人,他有妻兒老母,在一家貨行做活。
文微末躲在暗處,看著他其樂融融的家,死死咬著唇角。
她剪了紙買了布,晚上偷溜進他家,扮鬼嚇他。
那人似乎不止害了她娘親一人,做賊心虛,被嚇得精神萎靡,白天做工的時候一不小心被木箱子砸死。
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
她一點一點為她娘親複著仇,用他們肮臟的血,去祭奠娘親在天之靈。
今天便是那最後一個。
文微末經過很長時間的打探,知曉了張大海家裡的情況。他妻子性格彪悍,娘家也算有點小錢,租了個鋪子賣熟食,掙了不少。
張大海不僅好吃懶做,還及其好色,白天在地裡做做樣子,一有空便去花樓喝酒。
張大海和隔壁的寡婦有一腿,每天的這個時辰都在家中私會。
親眼見到張大海偷吃,梅嬸子肯定會把他打個半死,並斷掉他的銀錢。他的醜事不多久便會傳遍鄉裡街外,日日頂著周圍人異樣嘲弄的眼光。
但這還不夠。
文微末眼神沉鬱,她想起張大海猥瑣和滿不在乎的笑,胃部就陣陣痙攣,惡心感在喉腔堆積。
一想到她那麼好那麼好的娘親,竟被這些人渣糟蹋,她的心臟像是被絞碎了那樣痛。
她定要讓他以命償命。
忽然,思緒紛雜間,文微末忽然感受到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文微末下意識將人推開,皺眉望向謝枯,用冷硬的聲線掩蓋無措:“你乾什麼?”
謝枯無辜地眨眨眼,漂亮的眸子澄澈微暖,“彆難過。”
文微末聞言怔下,不知哪裡來的一捧熱水,熄滅了她一腔悲憤怒火。
還沒等她說什麼,謝枯便道:“我幫你。”
文微末眼神茫然片刻:“什麼?”
“你想乾什麼,我都幫你,”謝枯眸色認真,“你幫了我,我便幫你,這樣才是夥伴。”
夥伴,文微末被這個詞深深打動了。
她沉默片刻,出聲警告道:“如果我要你殺人呢?”
謝枯眸色一暗,麵上卻無波瀾,隻是笑道:“你要我殺,我便殺。”
他從不相信無緣無故的好,隻有知道她的秘密,並且參與進去,才能保證她不會害自己。
文微末愣了下,隨即在衣袖中小心掏出一個麻布袋子,掂起來沉甸甸的,打開一瞧,是一堆銅錢。
她就這麼給了他,一點心疼的神情都沒有。
文微末眸光灼灼:“你把這些錢給花樓一個姑娘,叫秀兒,讓她再去伺候一晚她的老主顧,張大海。”
她昨天在花樓蹲守張大海時,偶然聽到出來倒水的兩個奴仆閒談,知曉了秀兒得了臟病,花樓老鴇卻不願為她治病,打算讓她再接幾次客便丟棄她。
張大海每次去花樓都點秀兒,對她有幾分情意,必定不會拒絕上門的美人。
謝枯聽了,眸色愈深,笑著衝她點頭:“我知道了。”
他拿著錢袋,轉身往花樓走去。
文微末看著他的背影,眼睛亮亮的。
隻要把謝枯拉到自己的船上,他們就能成為夥伴。
她想要夥伴。
——
文微末先回到了山上,把埋在土裡的弓找出來,到林子裡待了大半天,堪堪獵到一隻兔子。
她撿了幾根柴火,給兔子脫了皮,架在柴火上,等謝枯回來烤。
她用手托著下巴,眉眼彎彎,終於露出這個年紀應該有的稚氣與天真。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候,滿懷期待,等待著即將歸來的夥伴。
日漸西斜,文微末心情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漸下沉。
暮色四合,倦鳥歸巢,樹枝搖晃發出的簌簌聲響,惹的人心煩意亂。
她心上像是籠了一層厚重的陰雲,壓得她喘不上氣。
謝枯是不是拿了錢就跑了?
想到這個可能,文微末眼裡漸漸泛起殺意。
如果謝枯敢跑,自己一定會找到他,然後殺了他。
文微末腦海中又浮現起謝枯那雙清澈的眸子,後悔的情緒鋪天蓋地地湧來。
她不該給謝枯那袋錢,起碼先對他好點,再好點,讓他離不開自己,再把他變成自己的夥伴,永遠不會背叛她,豈不是更好。
她太心急了。
正當她焦躁不安時,一個身影裹著暮間涼潤的霧氣漸漸走近。
文微末睜大眼睛,就這麼看著謝枯走到她跟前,衝她笑:“我回來了。”
陰鬱的心情霎時晴朗。
謝枯彎腰,將一小把銅錢放在她手心,溫聲道:“秀兒已經不值那個價了,這是餘下的。”
文微末連看都未看,黝黑的眸子直愣愣地瞧著他,問:“為何回來的如此晚?”
“我去的時候,她正在接客,等得稍久了些。”謝枯彎彎眸,解釋道。
文微末聽了,低下頭,悄悄掩飾自己翹起的唇角。
她點著了火,將兔肉架在火上烤,又從屋裡搬出凳子,道:“這是我獵到的。”
謝枯點點頭,不走心地誇讚一句:“真厲害。”
文微末眉眼彎彎,看著對他的誇讚非常受用。
片刻,文微末又在衣服裡掏出一個小布袋,指尖捏了些許白色顆粒,細細撒在兔身上,兔肉的焦香肆溢開來,惹人垂涎三尺。
她拿下來,遞給他:“給你吃。”
謝枯微微愣住:“為什麼?”
“因為你是夥伴,我的,夥伴。”文微末眼梢挑起,唇邊揚起笑意,“我會對你好的。”
火光在她純稚的眸子裡跳躍,仿若碎星點點。
謝枯有些失神,半晌,接過來,咬了一口,肉香四溢。
他彎彎眼:“好吃。”
謝枯就吃了一口,便不再繼續,堅持讓文微末吃,她拗不過他,兩人你一口我一口,不一會兒就將這隻兔子消滅了。
文微末瞧著謝枯手上全是油,便拉著他去湖邊洗手。
謝枯洗乾淨手,又捧了把溪水撲在臉上,冰涼得讓人靈台清明,臉上的臟汙被溪水洗了個乾淨,清楚地露出麵龐。
文微末轉頭不經意一瞥,一時間晃了神。
火光映在他清透的眸子裡,跳動著點點微光,鼻梁高挺,眉眼精致秀美,宛若好女,雖麵容稚嫩,卻難掩未來風姿。
文微末看得出神,她曾以為這世上最好看的便是娘親,沒想到真有似畫裡那般美的人。
驀地,腦海裡突然竄出娘親渾身傷痕躺在地上的模樣,文微末臉色一白。
她扯過謝枯,將他拉到一邊,抓起地上的泥往就往他臉上抹。
謝枯不明所以,卻沒有反抗,站在原地任她動作。
文微末手發著抖,她知曉這種美貌對於他們這種下等人來說,隻能引來惡意與折辱,就像她的娘親。
她護不住娘親,不想再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謝枯。
淚水大滴大滴滑落,謝枯輕柔地擦去她臉上的淚水,聲音柔和得似山間清風。
“彆哭,我會聽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