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嶺山高聳險峻,陡峭難登,且常有危石,砸人致死,便傳出山鬼作怪,漸漸無人再來。
正是深秋時節,山間的樹掉光了葉子,顯得寥落疏冷,涼意沁人。
文微末輕車熟路,腳下靈活地躲開一個個土坑和怪石,如履平地。
謝枯在後麵沉默地跟著,步伐踉蹌,眼神明滅不定。
他像一時入了邪,竟跟著一個來路不明的小丫頭上了山。
思慮紛擾,一個不慎,腳下一石塊再次將其絆倒。
撲通一聲,膝蓋磕在石頭上,瞬間破了皮,汩汩冒出血來,謝枯一聲沒出,隻是咬咬牙,重新站起來,跟上前麵身形輕盈的女孩。
文微末聞聲回頭,瞧見謝枯的慘狀,嘴上刺道:“真笨。”,但還是停下步子,仔細查看他的傷口。
謝枯抿抿唇,低聲道:“我沒事。”
文微末瞪了他一眼:“這還叫沒事?”
她用力在袖子上扯下一塊布條,纏在他的傷口處,止住血,隨後站起身來,背對他彎下了藥:“快點上來,我背你。”
謝枯驚鄂一瞬:“你,背我?”
他粗粗一打量,文微末起碼矮他半個頭,何況她身上瘦小,根本沒二兩肉。
文微末點點頭,聲音篤定:“當然,我背你。”
謝枯艱難出聲道:“姑娘,算了吧,我害怕一會兒你我二人一同滾下山崖。”
“彆磨磨唧唧的。”文微末惡聲惡氣道,她轉過身,擼起袖子,謝枯一驚,下意識地撇開眼,卻被她強行轉過頭。
露在麻衣外麵的雪白藕臂似是刺人,讓他迅速合上眼簾,不敢再看第二眼,就聽她道。
“我的力氣可大著呢,瞧,我還有肌肉。”
聞言,謝枯緩緩睜眼,就瞧見她細瘦的手臂上覆著層薄薄的肌肉,看著頗為結實。
謝枯眨眨眼,還想爭取兩句,但文微末早已不耐煩。
“快點上來,一會兒天黑就糟了。”
謝枯隻得動作緩慢地爬上她的背,一顆心懸在半空。
沒料到文微末看著瘦弱,但腳下穩健,幾乎感受不到一點顛簸。
她灼熱的體溫透過薄薄的麻衣傳遞到謝枯的身上,讓他不自在極了。
樹影在眼前搖曳,夾著啾啾鳥鳴,悠悠熏風,一同擾亂謝枯的發絲。
他眼神落在文微末汗濕的側臉,微微出神,恍然間一容貌絕色的女子也曾這樣,將他輕輕背起,遊然在一片春色。
沒過多久,文微末來到了一汪湖水前。
清流急湍,彙入湖間,岸邊怪石嶙峋,長柳立於兩側,柳枝垂蕩,在湖麵點起片片漣漪,引得魚兒與之嬉戲玩鬨。
文微末放下謝枯,抹了一把汗,呼吸略微急促。
她蹲下身,二話不說伸向了謝枯的褲腿,就要往上擼。
謝枯嚇得一跳腳,險些踹到文微末。
她眉頭一皺,是真真不懂了:“你一個大男人,怎麼和個姑娘家一樣。”
謝枯聽了,噎了一瞬,心道他也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無禮的女孩,問:“你這是要做甚?”
文微末指了指他的傷口,理所當然道:“要清洗傷口,避免感染。”
謝枯一怔,半晌道:“謝謝姑娘,我自己來便可。”
又聽人道謝,文微末不著痕跡地彎彎眼,神情總算緩和了幾分:“我叫文微末,彆老姑娘姑娘地叫,怪彆扭。”
她直起身,點頭道:“那你自己來吧,我去找個東西。”
謝枯看著她的背影幾步消失在林間,才彎下腰,挽起褲腳,下水清理傷口。
他動作極快,草草處理完後便遠遠躲在湖邊巨石後。
文微末對他太好了,好得有些過頭,這讓他懷疑她對自己有所圖謀。
謝枯溫和的神情早已消失無蹤,眸色暗沉得透不進一絲光。
沒過多久,文微末便在竹林中出來,手中拿著一顆草藥,四下逡巡著。
謝枯視力好,清楚地看到她手中拿的是皂角刺,隨即一愣。
皂角刺具有消腫排膿,排出淤血的作用,能夠幫助傷口愈合。
看不見謝枯的人影,文微末明顯有些焦急了,她高喊了兩聲他的名字,隨即丟下手中的草藥,欲脫衣下水。
看到這裡,謝枯眼神躲閃一瞬,連忙現出身形:“我在這裡。”
文微末看到他,急忙跑過來:“你在這裡乾嘛,我還以為你溺水了,嚇我一跳。”
謝枯沉默,沒回答,轉移話題道:“你去哪裡了?”
似是才想起來,她又匆匆跑回去,拿回皂角刺,用石頭研磨成碎,示意他挽起褲腳。
謝枯佯裝不知:“這是什麼?”
“皂角刺,能治外傷。”文微末很樂意替他解答這些疑惑,來彰顯自己的本事。
她小心翼翼地替謝枯敷藥,看著他白皙細膩的皮膚,暗道這人斷不是農家出身,瞧著細皮嫩肉,估計是某些衰落貴族的遺孤。
文微末垂著頭,絲毫沒有注意到謝枯的眼神。
懷疑,審視,宛若銀鉤,寸寸刮過她低垂的臉頰。
雜亂的發,臟汙的臉,和澄澈的瞳。
明明和那些孱弱乞討的孩童一般無二,偏偏又如此與眾不同。
待她抬頭,謝枯又變回清澈無害的眸色。
上完藥,文微末將他帶去一個木屋。
打開門,灰塵迎麵撲來,嗆得人直咳嗽,木屋雖陳舊破敗,但還算牢固。
木屋不大,隻有兩間房,裡屋有一小床,堪堪放下,外室還有一副搖搖欲墜的桌椅。
文微末翻翻找找,找出一個抹布,在湖裡濕了水,又跑回來打掃屋子,霎時間,塵土飛揚。
她一邊咳嗽,一邊對站得遠遠的謝枯解釋道:“這是我山上打獵時發現的,估計是哪個獵戶遺留下來的屋子。”
文微末擦完一個凳子,遞給了謝枯,讓他坐著。
謝枯本來心安理得地看著她打掃,但瞧著眼前遞過來的凳子,竟破天荒地有些良心難安,遲疑出聲:“我幫你?”
文微末搖搖頭:“不用,你受了傷,還是歇著吧,免得傷口發炎,拖我後腿。”
聞言,謝枯覺得有理,便坐下來,看著文微末利索地打掃屋子,隨口一問:“你會打獵?”
文微末點點頭,眼睛亮晶晶的:“以前跟著哥哥進山打獵,要論弓箭,我哥哥可是一等一的好手,他曾教了我一段時日,我便會了。”
“那你哥哥呢?”此話一出,謝枯便覺不妥,果然見她眼神黯淡道:“他上戰場,再也沒回來。”
誰也沒出聲,氣氛一時冷了下來。
——
文微末動作快,天色將暗前,木屋已經打掃的一塵不染。
一天折騰下來,已經累極,她打了個嗬欠,跳上床,對著謝枯招呼道:“快來睡覺吧。”
謝枯糾結片刻,還是躺在她的旁邊。
清淺勻稱的呼吸聲在耳旁繚繞,擾得他毫無睡意。
自從那個女人死掉後,他就從未與人共眠一塌,如今身旁隱隱的熱意傳來,更是百般不習慣。
窗外月上柳梢,月色如銀如練,映進窗欞,不知何時,謝枯同他旁邊的人一起,早已沉入夢鄉。
次日,天光微亮,文微末早已起身,越過熟睡的謝枯,將匕首藏在衣袖裡,悄悄下山。
她走了很長的路才到城中心的榆林街,輕車熟路地到一個小攤,用一個銅板換了一個熱騰騰的高粱籠餅。
文微末已經很久沒有吃上熱乎的食物了,她雀躍地彎了彎眼,找了個角落蹲下來,將它掰成兩塊,想了想,將稍大的那半包在布中,小心地塞到懷裡,準備帶回去給謝枯吃。
文微末小口小口咬著手裡的籠餅,細細品味著糧食在口腔裡散發的香氣。
沒過一會兒,籠餅就在她手裡消失了個乾淨,文微末歎口氣,拍拍衣服上的土,站起身來,餘光瞥見一個人影,正悄悄地朝她這邊看。
是謝枯。
文微末挑起眉梢,頓了頓,直直朝他走去。
謝枯見她過來,連忙想躲起來,卻被文微末叫住了。
她問道:“你來做什麼?”
謝枯抿唇,似是不好意思道:“我餓了,見你不在,就想下山找點吃的。”
文微末聞言,剛想將手中的籠餅遞給他,驀然發現自己得仰視他,麵上一僵,有些氣惱地道:“你蹲下來。”
謝枯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地蹲下來,仰起頭來,他出乎意料地有著一雙漂亮的眼睛,形狀優美狹長,濃密的睫毛在空氣中輕輕抖動,像蝴蝶在振動翅膀。
他笑著看她,清澈的眼底宛如冬日光滑的冰麵。
文微末心裡微微一跳,紅著耳尖從懷裡掏出剩下的那半塊籠餅,遞給他,認真囑咐道:“你待在這裡彆動,我有些事,去去就來。”
她似是不放心,反複對他強調幾遍,才轉身離開,謝枯看著手心裡的籠餅,似乎還殘存著些許能燙傷人的溫度,謝枯手抖了抖,原本清明澄澈的眸子籠上陰雲,暗沉陰翳得透不過一絲光。
他歪頭,看向文微末離開的方向,眸色沉沉。
文微末躲進一個無人的小巷,將舊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襖翻過來換上,又用袖子擦了擦臉,一張乾淨秀致的小臉露了出來,衣服雖然舊但還算乾淨,瞧著起碼不像小乞丐。
她東拐西繞,走進一個較冷清的街,道旁的鋪子也零零散散。
走到一個賣熟食的鋪子前,文微末在旁邊小心翼翼探頭往裡瞧,一個身形粗壯的女人正哼哧哼哧在案板上剁著肉。
熟肉的香氣在空中彌散,文微末下意識咽了咽口水,隨即有些羞惱紅了臉頰。
她蹲在鋪子旁邊,等了一會兒,街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熟肉鋪子的生意也興了些許。
文微末定了定神,眼神冷靜,她使勁攥了攥指尖,麵上忽然換了副神情,變得焦急慌張,急急忙忙跑了進去,還沒待那女人反應過來,用手扯住她油膩膩的衣袖,著急道:“梅大嬸,你家走水了,快去看看啊!”
梅大嬸見著眼前的小女孩麵容清秀,一雙水潤潤的大眼睛滿是急切,當下便信了八分。又想到自己男人此時應該在地頭上乾活,家裡沒人,瞬間變得心急火燎起來,連刀也沒來得及放下,抬腳往家奔去。
來買肉的顧客見這情形,也跟上去看個熱鬨。
文微末看著梅大嬸的背影,麵上緩緩褪去了焦急,變得沒有一絲情緒,她不急不徐地跟在人們後麵,向梅大嬸家走去。
忽然一隻手拽住了文微末的衣擺,她一激靈,險些嚇得跳起來。
轉頭一看,是謝枯。他歪著頭看她,眼神疑惑。
文微末暗暗鬆了一口氣,冷著臉打掉他的手:“不是說讓你待在那裡嗎?”
謝枯抬起頭,好奇地問她:“你怎麼知道那個人家裡走水了,我一直跟著你,怎麼沒看到?”
文微末神色一凜,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巴,眼睛眨了眨,閃過一絲冷光:“不許說出去,不然殺了你。”
即使有些舍不得,她想,大不了和從前一樣,孤身一人罷了。
謝枯點頭,認真道:“我不會說出去的,永遠不會。”
文微末看了他良久,片刻,才鬆開手。
她轉身朝梅嬸家走去,謝枯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跟著她。
梅嬸家離著鋪子近,文微末還沒走到,就聽見梅嬸洪亮的嗓門。
“張大海,老娘在外邊辛辛苦苦地掙錢,你竟然背著我在家裡偷人,看我不砍死你……”
伴隨的是與之而來的男人痛苦的哀嚎。
文微末擠在前麵,看著一個男人被梅嬸拿著刀追砍,身上已經有了好幾處傷口,她暢意地笑了。
看了一會兒,文微末便退出人群來,臉上早沒了笑,眼神冷漠得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