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那人身著青色麻衣,臉……(1 / 1)

那人身著青色麻衣,臉色枯黃,一眼便知是個窮苦書生,他迎著文微末凜冽的眼神,竟還顫顫巍巍發著抖。

文微末眉心一皺,問道:“你推我作何?”

蔣子實又是一抖  煙塵四起,空氣中裹挾著濃重的血腥味道,混著泥土的腥氣,嗆得人眼睛鼻子生疼。風卷起焦灰旌旗,數不清的屍體漫山遍野,血滲進暗沉土地,遠遠向外延伸,與低垂的灰白天空相接,仿若陳舊暗紅的粗布。

一個小小的身影在屍山血海中穿梭,半空中盤旋的鷲鳥發出陣陣鳴叫。文微末跪在地上扒拉著一個屍體,看著隻有七八歲的樣子,臟亂打結的頭發遮住了半張臉,隻露出一隻黑亮的眸子,和瘦得削尖的下巴。

她在屍體上冰涼的盔甲裡摸索,眼睛忽地一亮,掏出一個破舊但乾淨的布袋子,用線密密封著,她用力一扯,一塊玉佩掉了出來。

玉佩材質很普通,顏色也不夠透亮,還帶著些許雜質,但表麵光滑沒有一絲劃痕,細膩潤澤,看得出它的主人一直在精心保管。

她小臉蒼白,眼神虛虛定在這塊玉佩上,怔愣片刻。

風在寂靜無聲的荒野上呼嘯,刮過文微末,將破敗的麻衣揚起。

回過神來,文微垂眸抖抖手中的布袋,一同掉出來的還有幾個銅板,她小心地撿起來,抿了抿唇,用破舊的麻布衣袖擦了擦上麵紅色的泥土。

這幾個銅板足夠撐過些許時日了。

她現在年紀太小,找不到可以做活的地方。

戰爭還是不斷,從這個國又轉到那個,文微末膽子大,身量小,不容易被官兵發現,在硝煙過後殘敗的戰場總能尋得幾分值錢物什。

看了看手中的玉佩,文微末抿了抿唇,還是放了回去。

她進不了當鋪,隻會被人當成小偷打出去,要這玉佩也沒什麼用處。

天色愈沉,黑壓壓的雲擠在一團,風雨欲來。

文微末抬頭看看天色,決定回去,被雨淋濕染了風寒,對她來說就是死路一條。

頂著冷風,文微末艱難地從這一片屍身血海中跋涉離去。

城門未關,左右無一人把手,她身形一閃,便竄了進去。

城內雖沒有城外沙土血腥氣,卻依舊死氣沉沉,緊繃的氛圍悄悄彌漫在大街小巷。

文微末垂頭快走,不想迎麵撞上一人。

還沒待她反應過來,那人反手就將她推倒在地。

一大娘惡狠狠盯著文微末,枯瘦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一雙渾濁的眸子暗藏驚惶不安,怒道:“瞎眼的乞索兒!”

文微末依舊低垂著頭,忍下這大娘的叱罵,飛快從地上爬起來,抬步便走。

她所在的是陳國領地,君王好征伐,窮兵黷武,興師於外,晉陽城內凡成年男兒,皆被充作兵役,由此眾人惶然度日,盼望自己親人能平安歸來。

這大娘手掌粗糙,麵色枯黃,一眼便知是常年下地勞作之故,兒子、丈夫大概都被拉去充軍,家裡無人。陳國與齊國的戰事剛剛告下段落,家人生死不知,她定極為惶恐不安,才如此暴躁易怒。

文微末步履匆匆地回到自己前兩天發現的一座破廟,推開門進去,看清眼前的景象,眸子沉了沉。

果然,她好不容易弄來的草席已經被人霸占。

幾個蓬頭垢麵的男孩大搖大擺地躺在上麵,看著七八歲大,見文微末進來,隨意地瞥了一眼,安然地墊著草席,一動不動。

還有一個瘦弱的男孩縮在破廟的角落。

文微末捏緊指尖,麵無表情地朝他們方向走來,漆黑的眸子冷得要命。

那幾個男孩見她越走越近,終是坐不住,起來惡狠狠地看著她:“怎麼,你要乾嘛?”

文微末指了指草席,又看著他們:“這是我的。”

張橫看了看她瘦矮的身子,揮揮拳頭威脅道:“它本來就在這裡的,先到先得,你快滾,要不然對你不客氣。”

文微末皺緊了眉頭,在袖子裡掏出一把匕首,拿在手裡,對著眼前的人,黑沉沉的眸子看得他們瘮人,一言不發。

匕首是文微末在戰場上找到的,不僅做工精致,而且重量輕,小巧好攜帶,放在身上也不易被發現。

張橫明顯有著一絲懼怕,他看了看身後的夥伴,又鼓起勇氣,上前一步想搶走她手上的匕首。

文微末後退一步躲開,手腕靈活一轉,尖利的刀柄劃破了他的衣袖。

張橫嚇到了,捂著袖子跌坐在地上,臉色蒼白。

文微末用刀尖指著他,稚嫩的小臉上冷靜的可怕:“把草席還給我。”

攸地,文微末身後衝出一壯實小孩,重重地撞向她,匕首瞬間脫手而出。

接著他們一窩蜂地將文微末按在地上,她的臉頰擦在地上,霎時出了血絲,火辣辣得疼。

有兩個瘦小男孩將張橫扶起來,有些畏懼地看著那個搶到匕首的小孩。

那壯實小孩得意洋洋地把玩著匕首,身上衣服相較周圍人來說還算乾淨厚實,看著便是領頭人,他對張橫不屑道:“真是廢物。”

黃肅生氣道:“要不是張哥吸引她注意力,你也搶不到!”

壯實小孩一聽,拿著刀尖衝他揮舞,惡狠狠道:“這就是我搶來的,再說我就殺了你。”

張橫連忙把黃肅拉到一邊,坐在邊上不說話了。

壯實小孩撇了撇嘴,對新得來的戰利品簡直愛不釋手,對按著文微末的那些小乞丐道:“打一頓,然後扔出去。”

明明年紀還小,卻莫名冷血。

拳頭如雨點般落到身上,疼痛似是已成為習慣,讓她平靜掀不起波瀾,隻得抱頭蜷起身軀,拚命轉動腦子,以望擺脫現下的困境。

她身量瘦小,根本無力反抗。

還沒待文微末想出什麼辦法,耳邊忽然一陣喧鬨。

她睜眼一瞧,發現先前看到的那個窩在角落裡的男孩竟不知什麼時候衝了上來,一把搶走了匕首,正和那壯實小孩廝打中。

正在毆打文微末的小乞丐一時慌了神,不知到底該如何。

男生下手狠厲,那壯實小孩一連被打了好幾下,衝著他們怒喊道:“看著乾嘛,還不快來幫忙。”

於是他們放開文微末,齊齊將那男孩圍了起來,一對多,漸漸他占了下風。

文微末在地上緩了須臾,滾到草席旁,隱蔽地將草席下的東西拿出來塞到懷裡。

她迅速做完一係列動作,卻敏感地察覺到視線,回看過去,竟是張橫正靜靜看著她。

心被提到嗓子眼,還不待文微末反應,他就將視線轉了回去,她怔愣一瞬,隨即忍痛爬了起來,找準時機一頭撞開圍著男孩的人牆,拉著他便迅速往外跑。

那壯實小孩沒想到文微末挨了打竟還能作妖,氣急敗壞地嚷道:“快追上他們!”

文微末對這一片極其熟悉,七拐八繞地將追著他們的人給繞暈了,拽著那男孩躲進一條隱蔽的小巷。

兩人靠著牆壁氣喘籲籲,文微末悄悄打量旁邊的人,估摸著自己和他的身形差異,最後沮喪地得出結論,她打不過他。

驀然,眼前出現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掌心托著匕首,手指修長白皙,與他灰撲撲看不出模樣的臉大相徑庭。

匕首的刀身刻著繁複的花紋,與這隻漂亮的手一起,宛若精致的藝術品。

文微末一愣,心中無措,但麵上習慣掛上冷漠表情,硬邦邦道:“你這是何意?”

那男孩語氣低沉,如戛玉敲冰,清透空明:“它本就是你的,不是嗎?”

文微末隻覺耳朵酥麻,她晃了晃頭,將腦海中的聲音丟出去,心道還從沒見過這樣傻的人,毫不客氣地將匕首拿回來,道:“你說得對,這本來就是我的。”

她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土,轉身便想走。

“等等……”男生在後麵叫她。

文微末聲音不耐煩,腳步卻不自覺停下:“叫我乾嗎?”

“可以告訴我,這匕首你是從何得到的?”那男孩目光灼灼,盯得她渾身不自在。

文微末擰著眉,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道:“從戰場上撿來的。”

那男孩眼神微微閃爍,笑著道謝:“好,謝謝你。”

文微末從小流浪,受過無數欺辱打罵,有人鄙夷輕賤她,也有人憐憫同情她,但沒有人如同這人一樣,如此認真地對她道謝。

一陣莫名的欣喜漫上心梢,敦促文微末轉身多同他說幾句話。

她的步子越來越慢,腳步聲在巷子裡敲打著她的心神。

巷口有一顆合歡樹,柔軟鮮豔的花朵在熏風下輕輕抖動,泛起一陣陣漣漪的花香,撲麵儘是沁人心脾的芬芳。

似是妥協般,腳步聲驟然急促,噠噠地回到那男孩麵前。

文微末抿唇,居高臨下地望著他錯愕的神色,出生問道:“你叫什麼?”

男孩沉默片刻,回道:“謝枯。”

“那你有家嗎?”

謝枯聞言,怔愣一瞬,垂首,額邊發絲滑落,遮住他譏誚的眼神:“自是……從未有過。”

文微末圓潤的眸子微微睜大,心中生出幾分憐憫。

畢竟自己還曾有過一個家,嘗過幸福的滋味。隻不過被戰亂離散,被命運捉弄,如今就隻剩她一個孤身一人存活於世了。

她蹲下身子,認真問道:“那你跟我走嗎?”

謝枯一愣,轉頭望她。

麵前的小孩雖臟兮兮的,卻靈動活潑,一雙鹿眼瑩潤剔透,不染纖塵,偏偏卻板著一張小臉,故作成熟之態,莫名滑稽。

謝枯被她這雙眸子瞧著,壓在心底血海陳淵般的仇恨仿佛消失一刹,沒由頭地竟點頭應下來:“好。”

純粹被強迫出頭的蔣子實瞬時有點不知所措,求助般地望向彭環。

被指著的彭環早已暴跳如雷,顧不上維持文人士子的優雅風度,一步跳出來道:“本少爺是陳國副相之子,你又是什麼東西,憑什麼來指摘本少爺?!”

文微末冷笑一聲,睨他的眼神不異於跳梁小醜。

“我自然是憑請帖而來,岑欀侯設宴時就曾說過,凡接到請帖之人皆可赴宴,怎麼,你這是要反客為主,篡改岑欀侯設宴定下的規則嗎?”

彭環氣結,指著她的手都在顫抖:“區區一個女人,怎麼可能會收到請帖?”

“女子又如何,與你有何乾係?”文微末唇角掛著一抹譏諷的笑,“你管得未免有些太寬了吧。”

兩人的爭執引來了在前麵迎客的管家,他皺著眉頭問道:“何事在這裡爭吵?”

彭環搶先一步道:“管家,她身懷假請帖,欲混入群英宴,還請快快將她趕走。”

文微末隻覺他蠢得不行,岑欀侯所發請帖均為親自用上好螺紋紙書寫,且有定數,如若造假,必定能一眼認出,即使造假之人真得能以假亂真,也絕不該如此大張旗鼓,招人耳目。

管家也是如此想法,他上下打量文微末幾眼,見她既無車馬,也無仆從,穿著普通,不像前來湊熱鬨的富貴人家,隻認為岑欀侯忙中出錯,發混了請帖。

他看著旁邊的彭環,並不想得罪陳國副相,隻對文微末道:“許是老奴出了岔劈,錯將請帖發給姑娘,實在抱歉,請姑娘先行離開吧。”

文微末唇角微勾,眼神卻沒有絲毫情緒:“是不是出錯,還要岑欀侯看上一看。”

管家皺眉,見她不知趣離開,神情已然不耐煩:“還請姑娘自行離去,不要讓老奴請出家丁。”

彭環又拾起自己的風度,看著她不俗的容色,假意關切道:“姑娘為何還不離開,若是有何難言之隱,我可以在自己府上給姑娘找個差事。”

周圍人紛紛出聲,譴責鄙夷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如雨點般密。

“果真是無知婦道,竟來此胡鬨。”

“快快離開,相夫教子才是你的正道。”

“也不知識得字否,竟敢來群英宴湊熱鬨……”

文微末眸色愈冷,眉宇覆霜,心中的噪鬱即將呼之欲出。

她修學以來,被夫子教授禮儀,心正氣和,不要輕易動怒。但任憑她怎麼學也學不來,為了應付夫子,表麵功夫倒學了個十成十。

雖如今早已怒不可遏,但麵上卻雲淡風輕,遺世獨立的模樣。

聽到嘈雜之聲,岑欀侯聞聲而來,一眼便看到人群中央的文微末,皺了皺眉,管家連忙上前將事情原委道來。

岑欀侯聽了,總覺不對。

他親自書寫請帖,從未出過差錯,但他也的確未曾請過女子。

岑欀侯壓著眉,沉聲道:“這位姑娘,將你的請帖拿出來讓本侯一覽。”

文微末上前將懷中的請帖拿出來遞給他。

岑欀侯看清上麵的名字,心下一驚。

鐵畫銀鉤,明晃晃寫著“丘達”二字。

他仔細辨認,確是自己的字跡。

丘達可是聖賢泰鬥,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他平日銷聲匿跡,不喜拋頭露麵。

前幾日岑欀侯好不容易摸到丘達大師的蹤跡,雖然不抱希望,但還是寄了一封請帖過去,沒成想丘聖人沒來,卻來了個女子。

他不敢妄下定論,親和地問道:“敢問姑娘,這請帖你是從何拿到?”

文微末語氣平靜:“晚輩師傅遣徒兒赴宴。”

岑欀侯一驚,麵上愈發恭敬,丘達收徒的標準可不低,若真是他的弟子,那必為曠世之才,何況還是個年輕女子。

岑欀侯臉上掛滿笑意,微微俯身,擺出了個請的姿勢:“姑娘,管家魯莽,還請不要在意,進府赴宴吧。”

熏風蕩起湖麵,將絲絲涼意吹進亭內,葳蕤草木蒼綠欲滴,一旁假山奇石羅列,水榭華庭臨水佇立,飛簷青瓦,亭台樓閣,曲折盤旋,頗為雅致端方。

亭內人聲嘩嘩,一眾文人雅士坐而論道,談古論今,麵前幾案放著新鮮瓜果,清樽美酒,不時飲上一杯,怡然自得。

一身著華服的中年男子端著酒杯,笑著站了起來:“今日各位俊才登門赴宴,實屬本侯之榮幸,為聊表謝意,本侯在這裡先敬大家一杯!”

眾人紛紛起身,笑著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