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君玄回應道:“我正有此意。”
其實是他想找墨執喝酒罷了,算來他也有兩三年沒去過碧雲派了,歲月還真是無情的短暫,世人皆是在忙忙碌碌的挽留,而它卻是費儘心思的想要溜走。
沉君玄將杯裡的茶水一飲而儘,便起身告辭了。
他沒有回淮思峰,而是直接乘劍去了碧雲派,碧雲派與夢神宗大有不同,全派上下在河的邊沿,竹林環繞,百花齊放,是難得的一塊清雅之地。
門內子弟大多都孤傲清高,不諳世事,也不知世間險惡,挑逗起來,沒兩句便麵紅耳赤,令人啼笑皆非。
即便是與人鬨不快,也不會有人放在心上,因為他們是公認的白杜鵑,嬌嫩又有孤高之美的頭銜,得罪人是常見的,不得罪才是稀奇。
沉君玄在一處空地落劍,滿地的枯黃枝葉也沒人清掃,有的已經腐化嵌入了泥土裡,但空氣中卻聞不到絲毫腐爛的氣味,反而是一股花草的清香味。
不遠處是一座偌大的宅院,修築彆致,屋簷的石磚上泛著靛青,唯唯諾諾的苔蘚爬滿了牆根,妍華盛放的妖花探出牆沿,萬般風情的搔首弄姿,此處有山有水,有花有景,到不失是一處年老閒居的寶地。
沉君玄走近宅門,前腳還未踏進去,便聽見一片竹葉鳴鏑,如破竹之勢撕裂寒風,擦著沉君玄的脖頸飛馳而過,虧得他手疾眼快側身躲了過去。
沉君玄還未來得及看清,便有更多的竹葉摩厲以須,瞬間竹影追風,勢若驚雷,見狀,他一躍而起,退到了十步開外,拔劍以對。
這時墨執從屋簷上縱身而下,皆是劍道宗師,兩人勢均力敵,難分伯仲,劍與劍轉瞬相交,發出一道刺耳的尖銳聲,隨後又背道而馳,十幾回合後,幾棵竹尖不堪重負,接連倒地不起,原本平靜的湖麵,也被皴起了波波漣漪。
又是幾個回合過後,兩人立於兩處枝頭,很默契的停了手,旋即相視一笑。
墨執將劍收回,柔聲道:“兩年不見,沉兄劍意更加精湛了。”
沉君玄笑道:“墨掌門彆來無恙。”
他二人劍意相當,話語也十分投機,是謂知己,也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隨後墨執說道:“喝兩壇?”
沉君玄雙腳騰空,穩穩落地,道:“甚好。”
宅院內各種奇花異草,不一而足,但空中彌漫的氣味卻不混雜,反而是一股獨特彆致的奇香,此處被竹林籠罩,但正中直落天光,因此整座宅院也並不昏暗。
墨執將梨樹下珍藏了二十多年的佳釀,毫不吝嗇的挖出,酒壇打開的一瞬間,濃烈的酒味洶湧而出,漫溢四周。
好酒配摯友,才能真正品出其中酒的滋味。
沉君玄端起酒盞,兩人杯沿相碰,發出一聲清越的脆響,頭頂的花樹被風吹打,不堪重負的落下殘紅,掉於酒中,在彈丸之地激起了一絲波動。
他們沒有噓寒問暖,而是一杯一杯的喝著酒,不得不承認,沉君玄覺得此刻是最愜意的,算來他也活了三百多年了。
有人追求長生,是因為他們有未了之事,或是在這世間有舍不得的人,而他沉君玄身來就是孤身一人,獨行於塵世間,沒有牽掛之人,也沒有想做之事,有時難免會感到淡然無味。
想到此處,沉君玄又是一口烈酒下肚,隨後他想起了烏蒼淩對他說的話,便說道:“墨兄其實此次前來,是有一事想要請你相助。”
墨執淡聲道:“不知是何事?但說無妨。”
沉君玄道:“我這次下山除祟時,遇到了一樁屠城的事,但已經是幾百年前了,所以想讓墨兄卜上一卦,看看是否能推算出凶手具體所在的位置。”
此話一出,墨執臉上的笑意立刻驟停,他問道:“是什麼人?”
沉君玄道:“墨軒人。”
聞言,墨執啞然了片刻,才道:“此事我無能為力。”
沉君玄問道:“為何?”
墨執回應道:“我隻能算出輪回之人的命途,而墨軒一族,不在輪回之內,我自然算不了。”
沉君玄臉上的神情沉了下來,他道:“什麼叫不是輪回之人?據我所知隻要是在這世上的人或事,都逃脫不了命物綱常,哪怕是人死之後的魂魄,都要重歸大地。”
墨執低聲道:“確實如此,但如果是……神呢。”
一聽此話,沉君玄是半信半疑的,神?倘若這世間真的有神,壽與天齊,為何這千萬年來的古書典籍從未記載過,即使是隻言片語也從未提及,這世間活得最久之人,便是烏蒼淩的師尊,玉霄道人,可他也僅僅隻活了一千兩百年,便身隕了。
墨執繼續說道:“這世間知道此事的,恐怕隻有寥寥幾人,烏蒼淩並未將此事告知你,想來是不願你摻和其中的。”
沉君玄心道,或許掌門隻是想要此事從墨執口中說出罷了,若是真不想讓他知道,又怎會讓他來這碧雲派,到底是無心還是有意?
沉君玄儼然道:“既然我已身處其中,無論墨兄說與不說,我都會知道。”
旋即,四周變得極其寧靜,權衡利弊下墨執開口道了聲:“隨我來。”
他們來到了一處深潭,池水泠泠,潭岸邊結了一層薄冰,聖潔無暇,好似洗儘了世間所有汙穢,隻是寒氣過重,周邊寸草未生,顯得有些孤冷,又格格不入。
墨執將劍插入潭水中,瞬間一潭的水都結了冰,頃刻間寒氣肆溢,風聲鶴唳。
墨執徑直走到了潭中,一揮手冰層破碎,出現了一條隧道,不知通往何方,洞口內幽深又漆黑,陰森森的氣息不斷從裡麵滲出,讓寒氣變得更加肆無忌憚。
沉君玄拿著夜明珠,緊跟其後,這隧道像是一道屏障,隔絕了外物的一切氣息,令人感受不到生靈,隧道越往裡走便變得越加寬敞陰冷。
不過片刻,墨執停了腳步,一扇大葉紫檀做成的紅木門擋住了他們的去路,隻是看上去門麵坑坑窪窪的,早已腐朽不堪,墨執避開陳腐處,小心翼翼的將門推開,瞬間一抹檀香味撲鼻而來,是陳年的古籍經過漫長的歲月,堆積而起的異香味。
門內不再是黢黑的,天光穿透冰層泛著銀藍的光輝,落在石岩腳跟的水潭上,四壁雖然暗沉,但所有的事物一覽無餘。
隻見一根柱子巍然屹立於正中,穩穩紮根於地,抬頭一望柱頂好似直抵蒼穹,震撼寰宇,真是洞內彆有一番天地,而柱子是書案的支點,漫天書囊浩如煙海,目測也有上千萬本。
沉君玄將夜明珠放在案台上,隨手拿了一本典籍,靠在書架旁翻閱,但是上麵空無一字,旋即他又換了另一本,依舊如此。
他問道:“為何這些書一個字也沒有?”
不會那麼大的一座書閣,收羅的都是無字天書吧?
隨後,墨執點燃了一盞蠟燭,不疾不徐道:“稍等片刻。”
話音剛落,隻見他舉步生風,用桌邊的茶水在案台上迅速畫了一道法陣,風息陣畢,頃刻間整個洞岩像是換了一副麵貌,原本還破舊不堪的書籍瞬間變得嶄新無比,昏暗的石壁上也亮起了白光,空中莫名的出現了一幅星圖,頃刻間星羅棋布。
沉君玄雖沒親眼見過,但他早有耳聞,碧雲派的掌門人墨執,或許在劍道修為上稍顯遜色,不是天下至強至尊,但在玄術上乃是堪稱古往今來的第一人。
隻要手中有物,管他是何許人也,皆逃不過他的術法,上至仙門百家,下至平民百姓,隻要是在輪回之內,即使是上萬年的事,他都無所不知,彰往考來,是道人不能及也。
墨執起身找尋了片刻,最終從紫光檀書格中抽出了一本名為逆道的書,上麵就曾提到過墨軒一族,雖然隻有隻言片語,但是內容秉要執本。
上麵記載著,世間有一處名幽海,悠悠之海,駟原難尋,幽海有一物名不死仙,似物非物,遺留萬年,凡人若得機緣,能持有此物,百年之內必將衝舉成神,可永存於世,呼風喚雨,無人能敵,知此物者唯萬物之宰,墨軒是也。
沉君玄將書合上,道:“此物是真是假,尚且難說,若是真的,怎會有人如此明明白白的撰寫入冊,豈不是要引起天下大亂。”
墨執道:“這書隻此一本,我也是無意間尋得,若說知曉此事的人,世間不過爾爾十餘人罷了,起初我也懷疑是有人故意為之,胡編亂造,但我推算了二十餘次,依舊無果,隻能證明此書所涉及之人,比我們所熟知的人都要強。”
想當年即便是威名赫赫的玉霄道人,也沒能逃脫墨執的一手占星術,想來此事斷然不會有假。
沉君玄默然幾許後,又道:“此事事關重大,不宜聲張,稍有不慎,恐天下大亂。”
墨執舒了一口長氣,道:“自然。”
隨後他麵色不展,十分沉重說道:“還有一事,令我不知從何而解。”
沉君玄道:“嗯?”
墨執走到正中石梯上,道:“其實這書閣裡的書籍大多是史冊,記載的都是上千萬年來的陳事雜記,但是其中有一百多年的曆史是空白的,所有的史書都已佚失。”
莫說百年,即便是一年都有可能發生天崩地裂的大事,百年之吏,無跡可尋,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沉君玄道:“墨軒一族被滅族,百年史書無故遺失,不知二者是否有關聯,若是有,又不知要發生何等滔天大事。”
墨執眉宇低沉,帶著微微憂愁,搖頭道:“尚且不知。”
聞言,沉君玄大步上前,蹲身坐在案台旁的墊子上,笑道:“管他呢,多思無用,且走一步看一步。”
兩人沒有過多停留,就回到了桐竹居,走時潭水冰封解凍,江水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在這平平無奇的寒潭之下,居然藏匿著一座書海,恐怕也是這世間最齊全的書閣了。
隨後世間又多了一樁可以茶餘飯後談資的事,碧雲派的掌門和夢神宗最小的長老,在桐竹居大戰了兩天兩夜,暮色裡劍光宛若飛星拂過,兩人以酒陶情,快活不已。
碧雲派近半數小生接連聞風而來,為求親眼目睹兩大劍宗之比,生怕錯過了一招半式,又不敢輕易靠近,最後折中下,他們竟然藏在了水裡,墨執和沉君玄喝了兩壇酒,就開始儘興的比劍,而那些為了偷學的門生無所不用其極,有化成木樁的,有將自己變成石頭的,即使喝著西北風,也絲毫不動一下。
兩日後,所有人都解脫了,他們曆經了有生以來最不要臉的兩個日夜,孤高之花也是劍道狂癡,為劍著迷,落得如此狼狽,要是被其他小輩瞅見了,定然免不了一場譏笑嘲諷。
沉君玄與墨執告辭後,本打算回夢神宗,卻在回去的途中路過扶楊城,整座城處處張燈結彩,火樹銀花,街邊熱鬨非凡,車馬縱橫,原來轉眼間又到了人間的燈火節,隻是近十年來沉君玄都是待在淮思峰,已經太久沒沾煙火氣了。
今日他難得來了興趣,想要在城內過節,隻可惜唯有他一人,便少了些許樂趣。
沉君玄買了一盞大紅色的花燈,轉手放在了河岸邊,花燈剛漂出河麵,便撞上了另一盞河燈,說來也是巧,沉君玄一抬頭就碰見了一位熟人。
念玄依舊是一襲深衣,站在橋頭,但是因為身段高挑,樣貌清秀,一眼望去十分出眾,在人群中也不難一眼就看到他。
沉君玄剛想上前打聲招呼,一個賣香囊的老伯許是見他穿得雍容華貴,便走到他身前,吆喝道:“公子買個香囊吧,這可是昨個兒剛從南邊運來的,用的是上好的藿香。”
沉君玄笑道:“老伯不是我不買,但我一個大男人也用不上香囊。”
老伯仍然不退縮,挺著胸膛,眼神堅定,賣力的道:“這好說,公子可以送人啊,若是送給心上人,鐵定能討得對方歡心,要是姑娘不喜歡,我這兒包換。”
老伯說完後還不忘露出一臉標致的笑容,沉君玄見老伯如此費儘口舌,便從一車香囊中隨便挑了一個繡著梅花的,道:“那就這個吧。”
沉君玄付了錢,還未轉身,就聽見身後的人說道:“原來你有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