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言與鬱曜約見的地點在廣陵仙城外一個無人的沙灘。
溫言注視著眼前層層疊疊的海浪,在海浪的儘頭是滂渤的海麵。魔修占據的十二州就位於西海之上,它就像是一個不知疲倦的母親,源源不斷地培養出新生的魔修。
每一次魔種覺醒後就會立刻返回西海十二州,將這裡作為他掀起大魔劫起點。
若能成功封印魔種,終有一日,他也將踏平西海十二州,將整個北冥界歸還在仙門手中。
“阿言,抱歉,我來晚了。”
鬱曜的話打斷了溫言的思緒,溫言回過頭,溫聲說道:“不晚,是我來早了。”
溫言說完臉頰泛出些許紅色,他撇開視線,像是因為羞怯不敢去看鬱曜:“阿曜,關於突破瓶頸的問題,我已經找到辦法了,隻是這個辦法需要你的幫助。”
“什麼辦法?”
“我需要找一個修為比我高的修士,再以寒月族的秘法和他結為道侶,助我突破。”
溫言說完上前以步,來到鬱曜麵前,此時他與鬱曜之間的距離極近,鬱曜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溫言的忐忑。
“阿曜,我認識的人不多,能信任的人更少,在這個世界上,或許隻有你能幫我。”
溫言的眼眸終於對上鬱曜的雙眼,在那琉璃色的眼眸中是溢滿的祈求:
“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對你而言太過唐突,我們可以先結為名義上的道侶,等我突破瓶頸後我們便解除道侶契約。雖然這是我目前能找到突破瓶頸的唯一辦法,但是若你覺得難以接受也沒關係,隻要花費一些時間總能找到其他辦法的,所以不必勉強自己。”
溫言緩緩笑了一下,似乎是在告訴鬱曜就算鬱曜拒絕了他的要求也沒有問題。
鬱曜注視著近在咫尺的溫言,忍不住伸手撫上溫言帶著笑意的臉頰,眼眸動了動:“阿言,其實師尊那日將我召回宗門是希望我能與華棠結為道侶。”
他說完沒等溫言做出反應,繼續補充:“可是道侶之事必須慎重,而我早已有了心上人,所以我拒絕了師尊的要求。”
“從我們相遇開始,你就像一個畫師,為我灰白的生命添上色彩。”鬱曜輕輕笑了起來,他像是陷入了久遠的回憶: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開始傾慕你的,也許在那日看見河邊昏迷的你時,就已經將你放在了我的心裡。所以,阿言如果你真的要與我結為道侶,我是不會輕易放手的,而且我也希望我們能像尋常的道侶一樣,琴瑟和鳴、相濡以沫。”
溫言嘴唇微張,他微微怔在原地,顯得很是驚訝,過來一會他才恢複過來卻沒有立即開口,而是歪頭思忖片刻才說:
“阿曜,雖然我並沒有心上人,對你也沒有你對我那樣的感情,但是我想若有一日我有了心上人,那那個人隻會是你,所以我願意和你成為真正的道侶。”
鬱曜在聽見溫言的回答後立刻伸出手將溫言緊緊地抱在懷裡,溫言能感受到鬱曜快速而有力的心跳,他也伸出手,嘗試著抱住鬱曜。
二人相擁許久,溫言才打破近似溫情的沉默:“阿曜,既然我們要結為道侶,我想帶你回寒月族的族地,去見我的爹娘。”
……
寒月族的族地建在一個巨大的如同滿月的湖泊旁,看上去與尋常的小村落沒有什麼不同,大概唯一的差距就是這裡沒有一絲生機,擁有的隻有無處不在的死寂。
溫言和鬱曜站在鏡月湖旁的寒月族祖墳外,在那裡埋葬了所有寒月族人也包括溫言的爹娘還有姐姐。
今日的月色格外明亮,宛如月神也將她的目光投向了對在天地之間太過渺小的二人。
“阿曜,這就是寒月族中的道侶契約。”溫言取出一份卷軸:“隻需要融入一滴精血和一縷神魂,它就會生效。”
溫言說完率先割開自己的食指,將一滴精血凝聚在食指指尖,而後將指尖按在卷軸下方的空白處,大約過了半柱香的時間,卷軸空白處的精血如同畫筆一般遊動,最後變做溫言的名字。
鬱曜不疑有他,也學著溫言簽下契約。在卷軸中出現鬱曜的名字後,卷軸忽然化作一團熒光,而後分為兩半分彆融入鬱曜和溫言二人的身體中。
道侶契約生效後,溫言沒有說話,沉默著帶領鬱曜進入寒月族的祖墳中,一路走走停停,最終停留在三個小小的墓碑前:“爹,娘,姐姐,我帶一個人來看你們了,他叫鬱曜。”
溫言此時的情緒顯得有些低落,似乎是回想起魔修攻入寒月族地的那一日。
鬱曜感受了溫言的低落,他拉住溫言的左手,輕輕捏了捏,而後鄭重其事般地開口:“伯父伯母在上,今日鬱曜在月神的見證下起誓,鬱曜永生永世都會將溫言視作摯愛。從今往後,鬱曜將會儘己所能保護溫言不受到任何傷害,也將儘己所能實現溫言的所有願望,讓溫言此生能夠平安喜樂——”
尖銳的疼痛從四肢百骸中傳來,鬱曜發現自己被突然出現的月白色鎖鏈束縛住了身體,而鎖鏈的最前端點是一個個鋒利的尖錐。
那些尖錐刺穿了鬱曜的雙手手腕、雙腳腳踝以及肩胛骨,徹底控製住了鬱曜所有行動。
“阿言,小心!”
鬱曜連忙轉頭麵向溫言卻見溫言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微微低著頭,他能借著慘白的月光看見溫言臉上毫不掩飾的笑容。
那個笑容太過複雜,像是激動,像是喜悅,像是解脫又像是譏諷。
“阿言?”
鬱曜喚了一聲,他心中隱隱有一絲不好的預感,可是他不願去深究自己的預感是否正確,他隻想從溫言口中聽見答案:
“發生了什麼?”
“哼。”溫言有些嘲諷地輕笑一聲:“如你所見,發生了什麼不是一清二楚嗎?”
似乎是怕鬱曜不理解他的話,溫言抬起頭,用輕蔑的目光對上鬱曜的雙眼:
“我假借助我突破瓶頸的名義騙你與我簽下道侶契約,又將你騙來寒月族地,為的就是現在和之後將發生的一切——我要將你封印在鏡月湖中,千年萬年不得解脫。”
鬱曜試著笑了一下,隻是他如今的笑容太過苦澀,看起來竟比哭泣還要難看:
“阿言,你在說什麼,我是鬱曜啊。”
“到如今你還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嗎?”溫言抬手,原本刺穿鬱曜四肢和肩胛骨的尖錐向前移動了大約一寸而後再次刺穿鬱曜的四肢和肩胛骨:
“魔種,這是專門為你準備的監牢,能這麼輕易地封印你,還要慶幸你居然這麼好騙,簽下了那個道侶契約。嗬,原本我想等到月光最盛的時候封印你,可惜你在我爹娘墓前的那番話太令我惡心了,我不想你這番話擾了我爹娘還有姐姐的安息。”
鬱曜努力向前想要靠近溫言,然而在鎖鏈的束縛下這一切都是徒勞的掙紮:“阿言,我雖然是魔種,可是我沒有覺醒,我可以壓製魔種帶來的魔念,所以阿言你不用擔心,隻要我活著一日,魔種永遠不會覺醒,大魔劫也永遠不會到來。”
“之前在彆院時,我昏迷後根本沒有什麼路過的不知名大能,就是你覺醒了魔種,依靠魔種的力量打敗了那個魔修。”溫言說道:“有一就有二,就算你想壓製魔種,你又能堅持幾年呢?”
“可是阿言,就算我真的徹底覺醒魔種成為魔神,我也會是一個好的魔神,我依舊會殺死那些死有餘辜的魔修,我也永遠不會發動大魔劫……我們一起除魔衛道三十二年,殺了那麼多魔修,難道那些日子都是假的嗎?難道你還看不出我對魔修和魔門的態度嗎?”
“我憑什麼要以天下人的安危賭你的一念善惡?”溫言冷聲說,目光中透出的隻剩冷漠:“魔種,若要拿天下人的安危和你比,你不配。”
“你為什麼不信我?”鬱曜低聲喃喃,失魂落魄:“我們相識三十五年,同行三十二年,我在望斷崖數次九死一生,隻為了能早點出來回到你的身邊。你討厭魔修,我就強行壓製魔種,因為隻要能陪在你身邊,做什麼我都願意。”
“嗬,是啊。”溫言冷笑一聲:“一想到我曾經竟然被魔種所救,一想到我竟和魔種相識相知相伴三十五年,我隻覺得無比惡心,不過還是有一點好處的,至少博得了你的信任,讓我能提前封印魔種。”
“阿言,我對你的心意天地可鑒。”鬱曜垂下眼簾,似乎是想要掩蓋心中的悲傷:“我求你,不要否定關於這三十五年來的一切,它是我這無趣的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可是對我來說,這三十五年是我最不想回憶,最想抹去的日子。”
溫言輕笑一聲,他向前走了幾步慢慢靠近鬱曜:“鬱曜,你的身體現在是不是很疼?”
鬱曜沒料到溫言會突然關心他疼不疼,他希冀著抬眼,看著越來越近的溫言。
阿言是不是消氣了?
他心中這樣想著,下意識地想要上前抱住溫言,卻因為鎖鏈無法做出任何動作,隻能徒勞地一次又一次掙紮。
最終,溫言停留在了鬱曜麵前,隻需伸手就能輕易觸碰到鬱曜。
鬱曜想到了在海邊與溫言的相擁,如今他已經不知道該對溫言說些什麼,隻能輕輕喚了一聲對方的名字:“阿言。”
回應鬱曜的不是溫言的話語,而是心口傳來的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幾乎在瞬間,鬱曜感受到自己全身的骨骼仿佛有刀割一般的疼痛,而他體內的鮮血像是有腐蝕性一樣,在腐蝕著流經的血肉,而他的血肉也因此溶解在了他的血液中,幾乎令他痛不欲生。
鬱曜緩緩低下頭看見溫言的雙手正握住一個赤紅色的匕首,而那柄匕首正深深沒入他的心口。
可是更讓他痛苦是溫言此時的冷漠厭惡的態度,就仿佛他們相識相伴的三十餘年一筆勾銷,所有的溫情,所有的信任灰飛煙滅,他成了溫言此生最恨的人。
“魔種,若不是殺了你會讓你重新輪回,我定要將你挫骨揚灰,再將你的神魂撕碎而後令你魂飛魄散。”溫言在鬱曜耳畔柔聲說道:“你現在是不是很痛苦?這是你數萬年來害死那麼多人的報應。雖然你如今的痛苦能償還的對你的罪孽來說不過滄海一粟。”
“在此後的時時刻刻,日日夜夜,你都將沉在鏡月湖底經曆割骨融血之苦,也算告慰那些因你死去的人的在天之靈。”
溫言說完伸手用力推開了麵前的鬱曜,束縛住鬱曜的鎖鏈像是得到了主人的準許,快速收回,最終將鬱曜拖入鏡月湖底。
“魔種,就讓這鏡月湖底成為你的歸宿,讓這些痛苦成為你的贖罪,從此千年萬年,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數息之後,鏡月湖恢複平靜,在月色下泛著點點魚鱗一樣的微光。
確認鬱曜已經徹底墜入鏡月湖底後,溫言轉過身麵對他親手製作的父母的墓碑,仰起頭注視著遙遠的明月,他的神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爹,娘,還有寒月族的族人們,你們看見了嗎?言兒已經成功封印魔種,從今往後北冥界再無大魔劫。”
“我們寒月族的使命,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