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沒有立即死,巨大的鳥身在地上撲騰了兩圈,黑煙順著胸口的箭身噗噗地向外四溢而去。不一會兒,大渡鴉像泄了氣一般化成一隻小鳥,然後小鳥又徹底分崩離析,散成一把黑土。
突然,一隻形狀詭異的黑色蟲子從土中蠕動翻出,典有寧和阿西神色一凝,蹲身就要查探。
隻見那黑蟲不及一寸,尾背部竟有有絲絲凸起,宛如刺上了一層水波紋樣的黑色繡花。
還沒待兩人看清,黑色水波紋路頃刻死水變活水,席卷吞噬了整個蟲身,可憐的蟲子沒爬幾下就和水波化作一灘黑水,浸濕了黑土,變成了爛泥。
典有寧驚訝道:“蠱蟲?這是……”
話沒說完,阿西立刻打斷,原來是逃走的村民們返回來了幾個壯漢。他們個個持弓握槍,是村子裡矯健的獵手,怒發衝冠的態勢還沒消下去就簇擁過來:“解決了?你們沒受傷吧?”
阿西支著腿站直了身體,將羊皮鼓柄彆進腰帶中,從容自若道:“都無事,遭了精怪了,你們也快回去休息吧,有情況白天再走動。”
遣散了眾人,典有寧抱起葉雲進屋。
月明如晝,銀輝遍地,紅色的喜燭被重新點亮,跳動的火苗像溫暖的曙光,給葉雲蒼白的臉帶來一點血色。
阿西再次號脈,一番望聞問切。
確認無礙後,典有寧給葉雲簡單整理了一下,掖上被角。
“阿雲!”哭嚎聲打破這片刻寧靜,林石撞開門抖著爛手撲跪在葉雲床邊,緊跟而來的林石爹娘聲淚俱下仿佛蒼老了十歲。
阿西布滿皺紋的額頭擰了擰,開口略顯疲憊:“葉雲身體無大礙,好好調養,以後還會有孩子的。”
“孩子?!什麼孩子?!”
林石娘蓬頭驚目,聲音幾乎要穿破眾人的耳膜,她衝進來揪著林石,胸口起伏如被五雷轟了頂。
林石低頭哽咽,閉口不答,像是默認了。
林石娘傷心至極,連退幾步,幾欲跌倒。林石爹快步過來扶著,兩人相倚而泣。
典有寧不忍再看下去了,她歪頭看見年邁的祖父還等在院中。折騰一夜,許多人都需要時間休養生息、排憂解惑,隨即她麵向林石輕聲道:“石頭,跟我和祖母回去處理一下,順便給葉雲和你開個方子。”
林石聞言止了些許淚,起身和父親跟著祖孫三人回去包手抓藥。
給林石診治完,送走了林石父子,典有寧揉揉額頭,今夜終於要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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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睡及日上三竿,典有寧感覺神色舒爽不少。
剛填飽饑腸轆轆的空肚子,又見林石跌跌撞撞跑至門口道:“有寧,快幫我看看我的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是昨晚才敷藥包紮過嗎?”
林石齜牙咧嘴:“可是我好疼啊,太疼了,疼得我睡不著啊,你說我的手是不是廢了?有寧你幫幫我,求求你!”
典有寧眉頭微蹙,一層一層解開麻布,直至拉開最後一層,她倒吸一口涼氣。
林石的傷口已經開始潰爛,壞死的創肉和拉絲的膿液混合著敷蓋的藥料,黃黃綠綠黑黑各彩斑斕得讓典有寧胃中一陣翻湧。
強壓下惡心,她喂了林石一劑麻沸散後便立刻準備清創。
林石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雙手抽動著像腐敗後搖搖欲墜的雞架子。清理的進程非常緩慢,比昨晚第一遍清創時還要讓人頭痛。這雙爛手普通的藥已經治不了了,本是完好的手骨竟然酥了,開始出現前所未見的粉化現象。
典有寧思前想後,覺得應該是那渡鴉妖體內藏著蠱毒的原因。毒由創麵滲入骨髓,初診斷時居然看不出任何異樣,真是凶狠至極。
來不及確認,她望著日頭加快了動作,得抓緊時間找新藥,否則按照這創口的潰敗速度,保不住的就不止這雙手了。
“祖母!祖母!”典有寧呼道。
阿西旋即趕至堂內,一頭霧水地接手了處理一半的傷口。
她看著火急火燎收箭背弓的典有寧,問道:“你要去哪?”
“去後山找脆蛇。”
典有寧收拾完裝備,正要抬腿出發,隻聽一聲“不行!”在身後突響。她回過頭對上阿西表情微滯的臉,心下一急:“為什麼不行?”
阿西頓了頓:“後山危險。”
典有寧正色道:“我知道,但是林石的手等不得了。現在不趕去等著,傍晚蛇碎了就找不到了。祖母,我向你保證,無論是否得手,黃昏我一定下山,可以嗎?”
阿西僵在原地,一時語塞,她看了看林石乍青乍白的臉,又看看典有寧征求的眼神,釋然道:“你去吧,早點回家。”
典有寧送出一笑,隨後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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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上村的後山——北寶山,屬丹啟國北境界山長華山的東端,是個有點靈氣的山,是以常常吸引精怪妖物出沒。
據說阿西沒有嫁入林上村前,這小村子就頗受小鬼小怪侵擾,後來阿西擲鼓設結界讓村民們享受了幾十年的安穩生活。
典有寧基本不去後山,少數的幾次還是病人急需,她跟著祖母上山采藥。
如同這次抓脆蛇。
脆蛇是一種珍稀靈蛇,蛇嘴尖而尾禿,背黑,其上暗鱗點點,腹白如銀。這種蛇每日必上樹,然後黃昏跌下摔得粉碎,沒多久又再聚合成一條蛇,蜿蜒而去消失不見。用它做藥,可讓人碎骨腐肉轉眼再生,十分奇妙。
典有寧在後山逛了一圈,尋了一處脆蛇愛爬的林子。她拿出一個捕捉脆蛇的專用竹筒,綁在蛇行徑的樹乾上。這竹筒內壁塗抹了誘蛇的香料,等脆蛇爬入,隻需躲在遠處的人伸手扯線,竹筒的蓋子便會緊扣住。
完成了這一係列簡單操作後,典有寧找了一處灌木叢躲了起來,守株待兔!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典有寧等著“東風”救人,大氣也不敢出。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了動靜。
一條小脆蛇沿著樹乾悠悠地爬了上來,待爬至竹筒底部,它搖著頭貼上竹筒,細長的身體還留在樹乾上。那根叉形舌須繼續向前嘶嘶探著,一路攀上竹筒口,引動它柔軟的脖頸緩慢地滑進黑洞洞的筒內。
典有寧握著繩子,目不轉睛,等那蛇尾整個沒入,她用力一拉,“啪嗒”一聲,竹蓋閉合。
得來是不怎麼費功夫,典有寧心花怒放。
她扶腿起身,一步一搖,雙腿微微發麻。
太陽逐漸西沉,最後的餘暉在林子裡四處飄蕩,光跳上半禿的樹枝,又投向落葉,殘影鋪地,枯葉被映得半遮半透。
黃昏已至。
典有寧收起竹筒打算下山。
沒走幾步,忽然,一個不知何處冒出來的老婆婆笑眯眯地攔住了她的去路。
老婆婆頭臉皆雪白,一身白衣,個子矮小估摸二尺餘高。
典有寧視若無睹,沒有理會,她側身越過老婆婆馬不停蹄地下山。
荒郊野嶺,哪裡來的老婆婆?恐怕是天快黑了,山裡的妖怪聞著人氣來的吧!
老嫗看著無害,但妖不可貌相。何況就算交手,典有寧能勝,鬨出了大動靜還不知道會再勾出什麼,能避則避。
典有寧自覺加快腳步。
那老嫗見攔路不成,大改慈眉善目,氣急敗壞地叫道:“你這小姑娘,真是倨傲無禮!該死!該死!”
她麵目猙獰,姿態怪異,嘶喊著衝向典有寧。典有寧立刻拉弓搭箭,扭頭手還未鬆,老嫗就“撲通”摔絆在地。她披頭散發爬了起來,狀如瘋狗,絲毫也不畏懼典有寧的箭光,緩慢走了幾步後居然手腳並用地滾下了山。
利箭刺破逐漸暗淡的夜色,將滾行中的老嫗釘在地上。
老嫗扭動著,像是還沒死,典有寧又咻咻咻補了三箭。
不動了。
典有寧繼續下山。
就在這時,老嫗“哈哈哈哈——”的大笑聲,環繞身邊響起。典有寧轉了一圈,竟然發現有七個一模一樣的雪白老嫗圍著她狂笑。笑聲震耳欲聾,她們紛紛揮動手臂,手臂掉落地上,片刻又化成一模一樣的老嫗。重複幾次,老嫗的數量越來越多,最後變成了幾十個二寸身長的雪白小人。
典有寧頭暈耳鳴,心裡一陣發毛,撒腿就要逃跑,剛跑幾步雙腿便開始發軟。
雪白小人們跳動著直蹦向她的臉,典有寧感到一股寒氣襲來,心下大驚,強支撐身體反方向躲開。
典有寧頭痛欲裂,渾身發燙,意識漸漸開始模糊。
難道會死在這了嗎?
不行,不行!
典有寧拿箭劃開手心,血流斷掌,手上的痛感艱難維持著清醒。
雪白小人們倏地又化作二尺老嫗,她掛著冷笑貪婪地用力一吸,隨即翻著白眼,嘖嘖嘴道:“啊——好香啊,我就知道你會很好吃!哈哈哈——快給我吃!快給我吃!”
老嫗等不及獵物中毒暈倒後再大快朵頤,鮮血的甜香刺激著每一個味蕾,她甩著舌頭與口水狂撲上來。
典有寧警鈴大作,快步後退,正欲用血手強製震動生鈴。
“咚”的一聲,她好像撞向一個冷冰冰的物體,那物體堅硬結實,她半弓著背借力挺了挺腰板。腰板剛一挺直,頭上又磕到一硬物,頭更痛了,典有寧悶哼一聲泄了口氣,腳下一陣發軟,眼看就要癱倒。
可是她已經沒有半分力氣。
突然。
一隻手從後環住了她,另一隻手扶上她的肩膀。
她沒有摔倒,她被人抱住了。
典有寧心中大怔,她想扭頭看清來人,臉頰微側,一隻閃蝶在她眼前飛過。蝴蝶身披月光,翅麵如朦朧月色,靜謐的黑色抹上翅膀邊緣,它閃耀著星光,如暗夜中遊蕩的精靈。
老嫗還保持流口水狀,不過對象早已換成了閃蝶,她癡癡呆呆地追隨閃蝶左奔右跑,眼巴巴追了幾圈,閃蝶如她所願地停止飛舞。老嫗小心翼翼抬起手,閃蝶落到她的手指上。
一簾黑紗從頭而降也落了下來,典有寧微微一愣,還未反應過來,火光瞬間大起。
隔著黑紗,仿佛隔絕了整個世界。老嫗淹沒火海,痛苦掙紮著。
是痛苦吧?
典有寧聽不到任何,她腦海中昏昏沉沉,望著冷白的大火燃起燃儘,直至化為烏有連一點火星都沒剩。
眼角似有淚水流過,典有寧終於回頭看向身後人。
他也在黑紗之下,深深地看著她。
她想她這輩子都不會再看到比他還好看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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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寧!”
典有寧好像聽到了祖母的聲音,山腳火光攢動,曲折而上,是阿西帶人正來尋她。
她活了下來。
最後一絲清明也消耗殆儘,她暈倒在他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