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皞走後半日,阿嬗仍在四方宅裡發呆。
她給自己找了事做的——在書房,看看古時留下的書簡。
可半日過去,也未能看完眼下那幾個字。
這一排書簡上,是古時的神對人的記載。比如人像獸一般野蠻,人不似神沒有仙力,人需要神的教化……
古時,每隔一段時日,神就會去地界教化人。但這差事沒什麼神願意乾,就總落到了在這天地之間的薑午山山神的頭上。
而書簡上那些對人的記載,逐漸也就變成了那位山神在凡間的見聞。比如人馴養了豬,人有了自己的聲樂和歌舞,人做了漁具用來捕魚,人烤的甘薯聞起來就很香,烤魚也很不錯……
等發呆的阿嬗察覺到異樣的時候,擅闖後山的狐狸已經爬上半山腰了。
猝然截了去路的紅綢讓漆凡微微一愣。他躊躇兩步,又見兩邊也被阻截,隻剩下身後來時的路。
後山雖是禁地,但想不開非要來闖上一闖的,確也不多見。阿嬗並不會多為難他們,畢竟這滿後山的應是樹就夠他們受的了。
可這一次,漆凡提腳是要離開,沒有再冒犯硬闖的意思,紅綢卻將後麵的路也給截了。
阻截還未止。紅綢纏上幾棵應是樹,給漆凡纏出了一個囚籠。漆凡見狀,拔出墨規,朝著身前的紅綢砍去。
紅綢柔滑,墨規沒能討到半分好處。漆凡明顯不甘心,他再次揮起墨規,可幾個招式下來,紅綢卻不見半點毀損。
且每一擊,都像被散去了氣力。很快,漆凡便斬不動紅綢,也揮不起墨規。
還有那一地的應是葉,像是踩在雪地上,卻不覺冰冷隻覺刺骨。
漆凡猙獰的臉,痛苦地忍耐著什麼。忽而,他的神情又陰鷙起來,手再次握上了墨規,毫無章法地亂揮一通。
紅綢還是那般,不見毀損,阻截著漆凡的路。直到漆凡力竭,頹坐在地,連猙獰都猙獰不出來了。
隻是那視線還落在身前的紅綢上,一副斷不會就此罷休的模樣。
紅綢纏上墨規的劍身,插入地麵。漆凡臉上的神情終於緩和了下來,像是終於肯甘心了。
“……山神大人……”
透過紅綢,漆凡隱隱看見有誰走了過來。絳紅裙擺停下,有一隻白淨的手從紅綢之後向自己伸來。
指尖的微涼讓漆凡再清明起來。在漆凡感覺到自己的衣領被扒拉開的時候,他本能地想要躲開,可自己著實是半點氣力也沒有了。
“還記得咬傷你的妖物,是何模樣嗎?”見漆凡搖頭,阿嬗又問道,“被咬之前,都和誰在一起過?”
“和,尉遲家的六小姐……在她屋裡……”
疼痛加劇。漆凡咬著牙,卻仍從牙縫裡透出一聲輕哼來。
“彆急,調息。”阿嬗的手撤了回去,“你自己該也感覺到了,你體內流的不單單是狐族的血。那血能敵百毒,第一次用得不好沒關係,可以先試著把毒逼出來。”
漆凡的身子不住地發著顫,手裡緊緊地握著一動不動的墨規。很快,有黑色的血從他脖頸處的傷口中逃了出來,緊接著是一團火焰躥出,追著黑色的血,直至殺絕。
漆凡大口喘著氣,良久才勉強開口道:“山神大人,公……小姐她……”
“此事,我會交代給應佚。”阿嬗的手指落在漆凡的眉間,“睡吧。”
就在漆凡要應聲要倒下之際,漆凡的手又重新握上了劍柄。
此刻控製漆凡身體的,換成了阿嬗。一來她要借漆凡的身體去查一查漆凡中毒的因由,二來她要趁便將漆凡帶到應佚他們身邊,以免漆凡因係念尉遲嫤而四處亂跑。
適應了漆凡身體的“漆凡”起了身。紅綢撤去之時,墨規也被收了起來。
漆凡中的,是一隻老妖的毒。那毒惑亂心神,由此任受擺布。
“漆凡”踏進尉遲嫤的屋子,目光掃過四周。
尉遲嫤的屋子裡,有著一股淡淡的花香,自多寶格式的妝匣上散來。
妝匣上有著各種樣式的首飾,妝匣中央那格擺著一盆花,格上還刻著“尉遲皞贈”。
那盆花沒什麼問題,薑午或者洞山都有開。尉遲嫤栽養得好,花開了滿滿一盆。
有問題的是養著花的土。土裡有極淡的異味,被淡淡的花香掩蓋著。
“漆凡”在手上劃開一道口子,將血滴進土裡。
就方才的情況來看,那隻老妖是還在洞山的。可他還在洞山,才是麻煩的。那隻老妖百餘年前就禍害過凡間,若是真的在未出洞山的情況下,就能把獠牙伸到薑午,怕是更甚的禍害無窮。
有腳步聲,是兩位女子的。“漆凡”想躲,但不知該躲哪兒去。這得怪阿嬗,她是被神養著的,沒學過怎麼偷偷摸摸,古時就不擅躲什麼。
“漆凡”剛開了衣櫃想鑽進去,房門就被推開,而狐主夫人和她身邊的觀亭這就瞧見了對著衣櫃抬著一隻腳的“漆凡”。
“你不是同嫤兒上街去了嗎?”
“漆凡”張了張嘴,猶豫道:“忘帶銀子了……公主讓我回來,找錢袋子。”
狐主夫人歎去一口氣,道:“她那亂丟亂放的毛病,你得找到什麼時候啊?還是先拿我的去吧。”狐主夫人自顧自又念叨起來,“屋裡也沒添置什麼,也不知她近日討去的銀子,都用到哪兒去了……”
“尉遲嫤很缺銀子嗎?”見狐主夫人和觀亭一臉疑惑地朝著自己看來,“漆凡”連忙改口,重新問道,“公主她,近日開支很大嗎?”
狐主夫人在桌邊坐下,仍是疑惑地反問道:“我本還想著問問你呢。你常同她在一處,她有沒有在做什麼奇怪的事情啊?”見“漆凡”又是張了張嘴一副為難的模樣,狐主夫人又是歎去一口氣,“你定是不知的……不過若是你知道什麼了,你定要同我講。有我呢,彆怕她為難你!”
“……好。”
狐主夫人拉著“漆凡”坐下,示意觀亭把食案端上桌。
“你正好在,嘗嘗我新做的糕點。”見“漆凡”躊躇,狐主夫人以為他是擔心尉遲嫤,又道,“不急著給嫤兒送銀子,且晾著她。這個呀,是我照著小七常買的軟酪,試著做的,裡麵加了木槿花。你嘗嘗,幫我參謀參謀。”
阿嬗承認,軟酪於自己,確是難抗拒。軟糯又香醇,總之是諸多神奇在其中。
“多謝。”
“漆凡”小口咬著,狐主夫人微微震驚地看著。
“漆凡”注意到了目光,以為是自己吃臟了嘴,抬了袖子便擦了擦。可擦了好幾下,狐主夫人仍是那副震驚。
“漆凡”問道:“怎麼了?”
狐主夫人忽而笑開,再塞去一個給他。
“少有見你吃什麼糕點,還以為你是不喜甜的。”狐主夫人往他空出來的手上又塞去一個,“來,多吃點。”
最後被塞了一盤子木槿軟酪的“漆凡”站在了洞山一處小山丘上。他看了看方向,接著走去。
一路上,除了教訓了幾隻尋釁的,撞見摟抱在一處的,再順手端了一個欺負小妖的大妖的老巢,就沒鬨出什麼動靜了。
被端了老巢又挨了一頓揍的老妖趴在地上,嗷嗷地問道:“你是哪路的多事仙神,敢不敢報上名來?!”
“漆凡”收起墨規,拍拍身上的塵土,道:“薑午山山神仙侍,應佚是也。”
隨後擺擺手,揚長而去。
“漆凡”站在一個洞口前。良久,沒有進去。
封印的結界沒有任何的異樣,被鎮壓的老妖確還好好地被鎮壓在洞裡,也沒有妖物試圖救這隻老妖出來過的痕跡。
這結界並非阿嬗立下的,而是百餘年前,應佚、鳳凰和參與了伐妖隊的狐狸們,拚死將老妖逼回他的洞窟後,由天上湊出的九位神官立下的。
那一戰,伐妖隊十六隻狐狸,折了三隻,是自薑午山接下伐妖任務以來,損傷最慘重的一次。而漆家漆蠻,也就是漆橫的父親、如今的家主,廢了一條腿,沒能繼續參與伐妖,雖然應佚費了不少心力,用應是樹的木給漆蠻養了一條新的腿,可漆蠻再不會有當年的身手。
那一戰過後,狐狸們還跑到了後山山腳,鬨著要兩位古神給個說法。
可這世上本就有無數的說法成不了說法。說得清的,就隻有因果命數。
他們雖有幸投胎到此,受著庇佑,免了凡間諸多苦難,卻也不是什麼苦難都免得去的。
命數推搡著他們如此。若是不做,便填不了因,出不了果……
最後,應佚沒能勸服住的狐狸們,終於得見隱於紅綢之後的山神大人。
山神大人應諾:就是狐狸們不再投胎到薑午,仍會儘可能地保他們安然如故、逢凶化吉。
本該是進去瞧一眼才好的,但裡麵妖氣過甚,漆凡還駕馭不好體內的另一股血脈,進去隻會讓血脈像之前那樣蠻橫衝撞。
可就這麼離開,阿嬗也不放心。雖然上第八重天時,她留了紅蝶在薑午,也未有察覺到什麼異樣,但思來想去,還是加固一下為妥。
指尖紅絲纏蝶,蝶又作紅絲織進結界。“漆凡”再看了看那黑不見底又溢來惡臭的洞窟,又是良久,才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