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嬗忽而提出,要帶尉遲皞出門走走。
後山再往上,尉遲皞感到有些不適。這種不適是一種壓迫,攔阻著他,跟他之前來後山尋阿嬗求她下山救尉遲欽的感覺一樣。
尉遲皞這便幻回了狐狸,跟著阿嬗再走了一段路,直至斷崖。
斷崖上一片絳紅小花,抵換了參天的應是樹。風一吹,花瓣便散,散至空中,隨即又化作火光,滅熄在了不遠處,像是從未有過。
阿嬗俯下身,伸手方觸上花托,那朵小花就幻成了紅蝶,從阿嬗的指尖落到了尉遲皞的鼻尖。尉遲皞抬爪要撲它,它便扇扇翅膀飛走了,亦是化作火光,亦是滅熄在了不遠處。
“這是扶生花,是我為山神的憑證。若有一日,扶生花滅熄,便是我不再為薑午山山神。”
尉遲皞仰頭看著阿嬗。不,它不會滅熄的……阿嬗也不會不是薑午山的山神的!
阿嬗笑了笑。她坐了下來,雙腿懸在斷崖外,看著現於暮色之後的群星。
“都是這天底下的,早晚罷了。”阿嬗再仰了仰頭,接著道,“那邊是問天台。古時,若是有犯了錯的神,都會帶到那邊去問罪、受罰。我也是從那邊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剛好是後山的斷崖,很巧吧?”
尉遲皞走到阿嬗身邊,挨著她坐了下來。
“薑午立於天地兩界之間。薑午前山帶著地界的濁氣,薑午後山帶著天界的仙氣,薑午兩座山之間,算是天與地最邊界的分界。”阿嬗去看身邊的狐狸,知道他還在在意方才的話,“彆擔心,沒了我,還有應佚。應佚雖時而靠不上譜,但他是上一任山神的契獸,總不會差的。”
阿嬗的手覆在尉遲皞低垂的狐狸腦袋上。
……你這是,要走了嗎?不做山神了,還是、還是……
阿嬗搖頭,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或許還有很長的年月,也許是百年,也許是千年。我隻是見你近日心緒不寧,想帶你散散心。可我不知能去哪兒,隻知這麼個地方。”阿嬗躺了下來,一隻手向那更甚的晦暗伸去,“其實,這裡的景致還是不錯的……一望無邊……”
阿嬗的手垂了下來,像是西邊的光必然會褪去。
可今夜的星,明日的天,是陰是晴,皆是未知。
就是先知,也有變數……
尉遲皞挪了過來。他俯了身,低了頭。他想幻回人形,他不甘心這副模樣。
可待尉遲皞睜開眼,阿嬗眼裡的自己仍是狐狸模樣,兩團毛茸茸的爪子顯得毫無威懾可言。
尉遲皞嗚嚶一聲,恨不得當場把自己埋了。
阿嬗笑了笑,道:“你差了仙氣。”
說罷,阿嬗重新伸了手去,摁下了尉遲皞毛茸茸的狐狸腦袋。
尉遲皞鍍著月光,阿嬗映著火光。尉遲皞抓住了阿嬗要重新垂落的手,想著若是從那什麼問天台往這裡瞧來,會是一片火,亦是一片星,並不比天上的差。
還有很多,很多的話……可此刻,是什麼都不剩下了……什麼思緒不思緒,什麼師徒不師徒,什麼另一個不另一個“皞”……
阿嬗就在眼前。彼此的眼裡隻有彼此的樣子,星月也好星火也罷,皆為陪襯。
至於那清冷的風,是將尉遲皞最後的理智,也一並滅熄了,像是從未有過。
尉遲皞重新低了頭去,鄭重地。
……然後?
尉遲皞把自己悶進了被褥裡。
阿嬗說起風了,就回去了。
一如平常。
又從被褥裡掙紮出來的尉遲皞看著眼前的晦暗,吐出一口氣來。
他或許,許是,是該,和之前一樣,與阿嬗說上一說……然而,而此,此話,該怎麼說?
單刀直入?迂回救國?
總之,還是應該先知曉阿嬗對自己的看法罷……隻不過,幾次話到了嘴邊,幾次都沒能問出口……
……不過自己當時可真是……鬼使神差,鬼上身……總之都是鬼的錯!
應佚來了,來說金嘯的事情。尉遲皞最近幾日還不太敢靠近阿嬗,可忍不住好奇,便躲在簷柱後麵,豎著耳朵偷聽。
應佚說到勿蟲。尉遲皞這才知道,比試的看台裡,全是能吸收仙力的蟲子,自己那些在比試場地的日子,感到的不適和疲頓,還以為是停了練劍的緣故。而如果沒有那勿蟲,或許自己在最後一場比試前,就能突破六尾了。
勿蟲一事不小,可金嘯這些年也有一招慣用的伎倆——賣慘。一賣自己鬼迷心竅,和魔域有往來交易,可偌大的家業要把持,若是沒點財力,早就撐不住了;二賣發妻早逝,自己帶著兩個孩子,又當阿爹又當阿娘,實是艱苦。
應佚每回來找他,也甭管是什麼事兒,總之生搬硬套,哀歎一句再哭嚷一聲。應佚被他幾次哭嚷得頭大,隻能草草帶過。
“不過啊,金嘯從魔域買來勿蟲提升自己修為的事情,是沒跑了。我盯著他把那些沒來得及用掉的勿蟲,儘數毀了,再罰他跟之前一樣,擺個施濟攤,讓他散散錢財,出出血。”
躲在一旁的尉遲皞想起來,自己瞧見過不時在前山擺個鋪子施濟的金嘯,還有不時出現在金嘯身邊的應佚。
鋪子什麼都有,什麼都贈,可送貨上門,給上門修葺。當時他還以為是金嘯又要做出一副大善狐的模樣,還故意做給應佚看。
阿嬗啜了口茶,問道:“可有查到源頭?”
“我借魔域乾擾凡間命數為由,讓沉業派出幾個神官去魔域探查了一番。但隻查到是拍賣行的小夥計,私下賣出勿花和勿蟲。那個小夥計,魔域的魔君交得很爽快。隻是交接當場,畏罪自殺了。”
接下來的,也就很好猜了——魔域隨便交出個小夥計又安排一出畏罪自殺,算是交代過了,貫徹“仁善”的仙神,覺得不好再為難魔域,且不敢妄動魔域的妖魔,隻得就此回去複命。
“這件事情……”
“就到此罷。”阿嬗放下茶杯,“天界與魔域,本就各自不容,不過是差個開戰的由頭。找什麼做由頭,這戰又何時開,都是天上要決定的事情,與我們無關。隻是金嘯那兒,這施濟是出不了他什麼血了……去告訴他,他今日是早已不同於往日。我不會追究什麼,但日後天上的來問罪,我也不會再教管什麼。”
應佚點了點頭,瞧向了簷柱後麵探出來的狐狸耳朵和藏不住的狐狸尾巴。
“對了,上次你同我說,小孩子是會鬨彆扭的,帶出去散散心就好了。可是我帶皞出去散心,回來之後,他好像更古怪了。這幾日一練完劍就回了屋,說話也是支支吾吾的。”
應佚搖著扇子,又瞧了瞧簷柱後麵一驚的狐狸耳朵和狐狸尾巴,問道:“你們那日,具體都做了些什麼呀?”
阿嬗正要開口,尉遲皞猛地躥了出來,一把架起應佚,往四方宅的大門拖去。
“哎哎哎我還什麼都沒問到呢!”
應佚掙紮著,想擺脫尉遲皞。尉遲皞把木劍橫在應佚胸前,硬生生地拖著他。
“總之你彆問了!”
應佚仍是掙紮,尉遲皞仍是拖著,雙方一時僵持不下。應佚高聲喊著阿嬗,尉遲皞嚎叫著試圖蓋過應佚的聲音。
一時四方宅裡一聲接著一聲,此起彼伏。
阿嬗看不下去,起身道:“好了,都彆鬨了。”
尉遲皞抱著木劍,垂著頭站在原地。應佚整理好衣裳,又拿扇子點了點站在一旁的尉遲皞。
“剛巧皞也在。應佚,下月的仙庭宴會,我準備帶皞一起去。”
尉遲皞和應佚皆是一愣。尉遲皞愣,是因之前應佚雖常帶他去群海赴宴,卻還從未帶他上過仙庭,且應佚說過,天上還不是他們這種小仙能隨隨便便上去的;應佚愣,是因阿嬗先前表明了不會去仙庭赴宴,可現下卻改了主意,還提出要帶上尉遲皞。
尉遲皞還沒來得及高興,應佚開口想勸止阿嬗。
“這怕是,不合天上的規矩……”
阿嬗坐了下來,不緊不慢地給自己添了茶,啜上一口後,才淡淡道:“那就算了吧,我也不去了。”
“……”
尉遲皞看看阿嬗,又看看顯然頭疼起來的應佚。尉遲皞心想著,大抵是阿嬗還惦記著要帶自己散心的事情。
可要讓阿嬗留在薑午陪著自己,定是不行的……應佚常去天上,想來是天上的事情都很要緊;阿嬗又少有去天上的時候,想來得阿嬗去的,是更為要緊的。
尉遲皞道:“阿嬗,我沒事兒了,你跟應佚去仙庭吧。以前應佚去天上的時候,也沒帶過我,無非就是我不能找他了。你們這趟上去,我就在四方宅練練劍看看書,餓了我會自己下山找吃食的。我也可以先搬回前山一陣子,等你們回來了,我再搬回來。”
阿嬗沒有接話,徑直同應佚說道:“皞雖不在《神譜》或《神冊》上,但隻要他願意幻形,還是可以偷偷帶上去的。若是出了事,我自會擔著。”
應佚看起來是更頭疼了。
“您可是咱們的山神,哪有讓您擔著的道理?真要有事兒,我也得趕在您前麵呀!總不能,再讓您挨四百五十條鞭子吧?”
“這事兒又用不著四百五十條鞭子。”
阿嬗在啜茶,應佚在搖扇。兩位古神互相瞧了一眼,一個哼去一聲,一個扭頭就走。
尉遲皞夾在兩位古神之間,一時不明所以,不知所措。
應佚走後,尉遲皞抱著木劍,坐在了阿嬗對麵。
“阿嬗……”
“時辰該到了,該備晚飯了。”
阿嬗說罷便起身離開了。尉遲皞的目光追了上去,卻隻能看著阿嬗消失在拐角。
阿嬗和應佚之間,總有幾個尉遲皞插不進去的話。
每每到了這種時候,他才會想起來,自己和兩位古神之間,相差的是千餘年的光景。他在阿嬗的年月裡缺失了許多,許多的不可說,許多的不可及。
他像個旁的,不識趣的……可他不想做旁的,他想去到阿嬗身邊……
哪怕,被這世間的一切所攔阻……